前浪死在沙灘上?以幾位新浪潮導演在劇情長片以外的發展為例

甫於去年過世的法國新浪潮左岸派導演安妮‧華達(Agnès Varda)曾在她的最後一部電影《安妮華達最後一堂課》中提到,她在拍攝《101夜》這部以電影百年歷史為主題的劇情片後,由於票房慘不忍睹,此後再也沒有拍過劇情長片。綜觀許多新浪潮導演,無論是否因為票房失利,最後他們的創作重心往往不再是劇情長片,或者劇情片往往不再是他們最精采的作品。

《安妮華達最後一堂課》劇照,她的晚近作品常以「紀錄其創作」的後設手法創作。(Giloo紀實影音提供)

若要探究原因,不同的導演由於創作的風格不同,境遇也不盡相同,所以很難一概而論。但可以確定的是,以導演而非製片公司為核心的創作模式,除非導演也身兼編劇,並且把創作重點放在劇本形式或類型翻新上,否則對於一般觀眾而言,導演手法上的著墨本就會較難理解。畢竟,導演專注在導演手法和導戲上乃是天經地義,但一般觀眾對後者比對前者要來得敏感得太多了(註)。

再說,單一類型的題材從古至今有太多的經典作;當然現在的劇本也可能在單一類型上有所突破,但在拍攝技術條件相近的前提下,現在要能拍出經典愛情題材,某方面而言的確是比以前困難的。畢竟能講的故事甚至具體的情節,絕大部分都被說過了。

因此,如南韓的影劇企劃製作透過複合的類型或題材來產生新的化學效應,確實是一種辦法。但無論如何,對於劇本題材或類型的鑽研都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這對往往自行創作或協力合作劇本的新浪潮導演而言,要能在兼顧觀眾偏好的前提下發揮個人風格,其實並不如想像中容易。更別提現在的大環境愈發仰賴聲光效果吸引觀眾走入戲院,對於追求作者論電影的許多創作者而言,環境的確愈來愈嚴峻。

所以,像是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那樣「以電影進行論述」的導演,會漸漸改以實驗電影為創作核心並不令人意外。高達對一般劇情或敘事方式的慣性排斥,早先就以跳接(jump cut)手法在《斷了氣》中呈現出來;此般排斥日益強烈,終究使他將劇情完全排除於其作品之外。晚近他會創作如《電影社會主義》、《告別語言》及《影像之書》等如此抽象、甚至預設大量電影史背景知識的實驗作品,雖然乍看像天外飛來一筆,但其實是有脈絡和思路可循的。

高達《影像之書》為抽象、實驗之作。(Wild Bunch)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安妮‧華達和蔡明亮身上。華達為為平面攝影師出身,其劇情長片亦可見構圖之講究(例如《幸福》中男女身體糾纏在一起時的畫面),因此在劇情長片拍攝資金困絀時,裝置藝術與拍攝其行動藝術的紀錄片等方式,自然是最有可能的突破點,《最酷的旅伴》一片甚至就是最好的例證:片中她和行動藝術家 JR 拍攝一系列人物照並在拍攝地點張貼之,進而透過作品和當地居民產生互動;甚至最後他們決定拜訪高達之舉,也隱然呼應了本文問題意識的思路。

安妮·華達 《最酷的旅伴》。

蔡明亮和高達、華達雖然不是同一時期的導演,但同為「新浪潮」導演,他的作品風格之強烈,更能凸顯此一現象癥結之所在。他的作品在在抵抗劇情片濃縮時間的前提,從《愛情萬歲》開始,他就打算把在真實時間中的時間感、乃至氛圍都搬到電影之中;而到了後來,他甚至打算挑戰真實時間,像是《行者》系列作品更是反映了作者的宗教信仰所帶出的禪意、甚至時間觀,因而作品核心轉而挑戰現代都會忙碌匆促的步調。自 2018 年在宜蘭壯圍沙丘園區展出的《行者‧蔡明亮》,更在在呈現出其作品調性所需的「展演空間」。

蔡明亮在壯圍沙丘的展,顯示「展演空間」對其作品的重要。(Sue)
蔡明亮在壯圍沙丘的展,顯示「展演空間」對其作品的重要。(Sue)

因而,也引領我們發現一個問題:同樣的作品被擺在不同的空間中,所得的迴響為何會差異那麼大?那些走進美術館或劇場看蔡明亮作品的觀眾,幾乎不像走進電影院的部分觀眾有那麼大的惡評。主流觀眾進戲院時的預期心態,或許就是讓這些新浪潮導演不得不退出以劇情長片為主的創作模式,最重要一個因素——劇情片拍攝成本之大,因而需要回收便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這大抵也是去年奉俊昊的《寄生上流》能夠橫掃許多重要國際影展獎項的原因之一:不但能同時滿足主流觀眾欲透過影像看到一個好故事的期待(而高達或蔡明亮則似乎永遠不會、也無意去滿足這種期待),他想說的事卻又常常能透過視角的轉換,在最後一場戲的最後一顆鏡頭,精準傳遞給觀眾。

當然,如果能夠叫好又叫座,是再好不過的了,哪個創作者不想要呢?只是,難道傑出導演的視野一定都是符合觀眾期待的嗎?礙於市場供需法則,有些導演不得不退出以劇情長片為主的創作模式,但至少他們獨特的觀點,絕大部分還是能透過影像呈現。除少數導演手法非得透過劇情片形式才能呈現(例如畫面和配樂的搭配所帶出的感覺,用劇情片呈現能發揮的空間還是比較大),否則這樣的現況雖然不得不接受,但其實未必如想像中那麼糟,畢竟沒人規定影像非得為說故事服務,不是嗎?

註:作者註,一般觀眾或未有注意到,其實導演和編劇對作品不同層面影響的情況是非常普遍的,例如許多觀眾似乎都沒發現到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早期膾炙人口的三部曲(《愛情像母狗》、《靈魂的重量》、《火線交錯》)其實最大的功臣很可能不是導演,而是編劇吉勒莫‧亞瑞格(Guillermo Arria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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