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記憶》乍現的聲響 —— 如何掛念(不)存在的歷史空間並使其顯現

「掛念」(apprehension,意為擔憂掛念和逮捕拘押)一詞的雙重意義所指的 —— 人擔憂著被捕捉,但又不可能理解這個狀況。

馬修.富勒(註1)

泰國導演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執導的電影《記憶》(Memoria)陸續在台灣各地院線限量上映之後,幾個時事話題恰巧映入我的眼簾:一是 YouTuber 到霞喀羅國家步道淨山,誤將日本殖民時期的酒瓶視作垃圾清除。另一個則是,繼 2012 倫敦奧運和 2020 東京奧運後,2022 北京冬季奧運開幕典禮再度選播約翰‧藍儂的歌曲《想像》(Imagine)。

這些乍看毫無關聯的時事,卻意外地與《記憶》第一個場景 —— 原本正在熟睡的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被不明轟聲驚醒,隨後無法入眠,因此展開其尋聲之旅的故事(隱喻)互文。作為一個「外來者」(extraterrestrial beings),蒂妲.史雲頓飾演的植物學家潔西卡.霍蘭德(Jessica Holland)成為我們常人生活的一道縮影,一段「被空白的」歷史消融化作不可見的聲響,而歷史自身意即一段集體記憶的變體。而如今我們正活在一個不斷消逝、邁向無歷史的年代之中,這年代並非純粹屬於泰國、也並非純屬於哥倫比亞,而是全世界的當前現況。

關於睡眠,不禁令人想起阿比查邦的前作《華麗之墓》裡,因不明緣故而罹患嗜睡症的年輕軍人們 —— 某種意義上,他們是為了逃避國家機器所做出的寧靜抗爭。而在《記憶》裡無法入眠的潔西卡,對應的是因意圖開發熱帶雨林而受到奇怪詛咒,躺在病床上時而甦醒、時而昏睡的妹妹。睡眠與清醒的交織不僅是生理的規律反應,而是政治、自然與文化交互作用,最終形成的冰山一角。

歷史乍響的偶然與巧合

自 20 世紀以降,電影、電視相繼成為視聽媒介的代表產物,原僅有聲波的音樂作品則衍生出音樂錄影帶(MV),視覺主義(Visualism)的幽靈已在世界上空徘徊不去。我們的肉眼長年身處「觀看過度」的文化卻難以察覺,一如我們不斷剝削自己的肉身,將其視作理所當然的勞動工具,耗盡我們身體的方式與其餘萬物並無二致。而阿比查邦並不把電影當作強行剝削人類感知的文化商品,他進一步巧妙地透過聲音反抗大多數以「觀看」為尊的視聽作品。《記憶》的視覺調度簡明,但其聽覺設計卻如觸覺一般繁複,質地變化多端,正如電影裡潔西卡向著聲音工程師赫南(Hernán)描述那聲巨響的長相:「一顆巨大混凝土球掉進金屬的井裡……被海水包圍著……像是一種轟隆聲從地心傳出來……」。

然而,歷史如何透過聲音顯現?幾個場景都明確指涉聲音作為集體歷史及個人記憶的來回覆述。如潔西卡走在人行道上,恰巧遭逢一台公車突然爆胎,爆胎的瞬間聲響如同槍聲一般,在鏡頭裡一名男子聽見聲音的當下,他趕緊抱頭、伏地趴下。直到發現是公車爆胎,男子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奔離現場。表面上看來只是純粹的錯覺,但實際上,卻是歷史的暴力之聲重新喚起個體身心記憶的結果。這些暴力聲音的既視感,既重現了我們「不在場」的現場,同時也讓聲音在電影裡發揮歧義性與產生幻覺的效果,它告訴我們:你雖然目睹車子爆胎,可是聽見的槍聲與看見的爆胎會是同一件事的疊合嗎?

外來者對這塊土地的來龍去脈或許一無所知(另一種荒唐現實則是,在地者對自己生活的土地反而一無所知)。潔西卡與赫南對話時,提及赫南住在麥德林(Medellín),直接讓人想起 20 世紀中、後葉麥德林集團長年籠罩中南美洲的陰影,政府與毒梟集團之間的權力抗衡。儘管外來者未必知悉這些過往,但是物會說話(things speak),赫南隨手拿起身旁一塊石頭,娓娓道出一塊石頭如何見證個人經驗,如何形塑為物的記憶。

泛靈論的古老思考,把我們直接帶進非人類中心的視角,摒棄人類中心觀點理解世界,令我們直接進入冥想、沉思我們對自然世界的強行剝奪,如砍伐熱帶雨林作為儲藏人類資源的手段,開發隧道而破壞考古遺址 —— 在電影中傾聽考古工作人員在洞穴裡測量遺骸的長度時,隧道工程的開發聲音仍隆隆作響,形成另一種音場的矛盾效果等。《記憶》不以實證科學分析這些經驗,也非以時事議題向入世者高談闊論氣候危機,它舉重若輕地猶如在一平靜的水面上,擲出一顆小石子,讓石子隱隱在水面上震出漣漪,漣漪就是這電影裡的「聲音」—— 它的流逝速度也許比影像的視覺暫留都還來得快(視覺暫留不就是古典電影形成的重要因素嗎!),但它卻存在,並且我們記得。

潔西卡被一聲巨響驚醒之後,從此無法入眠。(ifilm/傳影互動)
潔西卡向赫南描述那聲巨響就像「一種從地心傳出來的轟隆聲」。(ifilm/傳影互動)

理解的擴展:自然、科技與時間感的流轉

如何面對自然的態度在《記憶》也扮演關鍵的主題。除了前述提及熱帶雨林與隧道遺跡的關係外,其中幾個場景也隱約透露著自然與人之間的轉變。

身為植物專家的潔西卡為了避免讓蘭花受到真菌侵入,與赫南選購能保存蘭花的冷藏庫,以延長蘭花的壽命期限。自然與科技始終被視作相互對立的兩個向度,人造科技的大量干預如今已全面影響自然運作,這個思考也反映在失眠的潔西卡看醫生的情形。當潔西卡想向醫生索取贊安諾(Xanax)時,醫生警告藥物將褪去對這世界的感知、同情與美的理解,人的身心和藥物之間的中介、干涉,實然與蘭花、真菌與冷藏庫的關係相互映襯,而這些亦是人們對於事物的「掛念」。

我認為《記憶》到了最深處之時,即是對「掛念」的反思。記憶除了是一種歷史,同時,它亦是受苦(suffering)的泉源(註2)。而與此同時,記憶卻也是人與世界之間產生連結的另一泉源。回到無夢的赫南與失眠的潔西卡之間的互動,在赫南家屋裡,他們分別化身為發送器與接收天線的傳輸隱喻,也同時作為在地人與外來者的存在關係,潔西卡以觸摸接收「聲音」,理解過往曾在這塊土地上發生過的記憶。

「互為主體」(intersubjectivity)如何可能?當學者宣稱「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註3),跨國邊境如今受到兩年疫情的肆虐已豎立高聳無比的隱形巨牆,在彼此意見不一且更趨極化的此刻,《記憶》帶領我們復返至最樸素的原始世界,重新解放人的感知,擴展相互理解的可能性,如潔西卡在片中所朗讀的那首失眠之夜的小詩一樣,在邏輯分析上保持神祕,但在感知上卻能清晰可見:

Beyond the petals…

and once-fierce wings

the air gasps

as its fading shadow

在花瓣

和那曾快速揮動的翅膀背後

空氣喘息著

隨著它消散的陰影

在沉思理解的同時,事物終將顯現它們各自原有的面貌,無須刻意執念,與之共生,求其放心而已矣。

註1:馬修‧富勒(Matthew Fuller),郭書瑄譯(2020)。〈我不想醒來〉,《睡眠的方法:無意識的藝術、生物學和文化》,頁 46。台北:典藏。

註2:沈怡昕(2021 年 8 月 19 日)。〈電影是匯聚情感的行星: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記憶》坎城訪談〉。典藏 ARTouch。

註3:2020 年台北雙年展展名為「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You and I Don’t Live on the Same Planet),源自學者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於 2018 年哈佛大學演講時所提出的理論與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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