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荼蘼花事了——臺北世大運開幕典禮

世大運在 8 月 30 日結束,19 日的開幕典禮於此時回顧,已如一場過度快轉、面貌模糊的上世紀黃花,儘管對我來說,那一夜的演出是這大半年最揪心的觀賞經驗。

說揪心,差點阻撓開幕典禮的反年改抗爭當然得算上一分,要頒給它「最佳配角」卻未免高估其重要性。確實,中斷運動員進場是個出其不意的表演策略,卻讓這些陳抗者成為不討喜的角色——他們太輕忽作為一場社會展演,世大運開幕凝聚國族共同體意識的強烈功能,也就輕易跳進破壞共同體展演、被同仇敵愾的反派角色。「年度新人」也許是個適切的頭銜,但會不會成為社會劇場的一片明星?

撇開陳抗插曲,作為一個容易出戲的觀眾,「國族」和「集體認同」這兩條隱伏的敘事線如何被鋪陳呈現,也在整場表演不時伸出手腳磕絆我。早在抗爭發生前,大專體總會旗進場、在國旗歌的旋律中冉冉升起,「百感交集」這俗濫形容就在我內心糾纏成整晚的情緒主旋律。不能放國歌的國際現實,搭配「就算放了,那首國歌又是誰的國歌?」的困惑,讓我在目睹會旗飄揚在夜晚空中時不由自主地眼淚盈眶。那並不是感動,也不是憂傷,而是人在現場被各種形而上的意識型態不斷夾擊、衝撞的身心反應。

待到運動員不分國籍進場後,主持人為了帶動氣氛,頻頻透過麥克風鼓譟觀眾一同參與演出,用的卻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台詞:「我說世大運,你們就說讚,好不好?」「好!」「世大運!」「讚!」「世大運!」「讚!」

世大運世大運世大運!

讚讚讚!(全場發出鳴笛聲和群眾歡呼聲)

就別濫用泛政治化或易受操弄這些詞彙吧,我會說,台灣人是樂於團康的。團康和派對不同,後者有種漫不經心的享樂基調,團康則再怎麼快活遊戲,終究是為了讓眾人一致,成為一個團體。

我不反對或抗拒成為團體一分子。只是比起讓我思而困之的國族,我更能投射認同感的團體,是在幕後一手擘畫三段演出節目「活力島嶼」、「匯聚臺北」、「世界部落」和儀典流程的一群劇場人。雖未親身參與,但十多個月來我耳聞或親見他們如何投注心力在這最後不到兩小時的表演中,最終造就了這場贏得國內外一致讚揚的開幕演出。必須說,這是台灣劇場創作者與從業者的一大勝利,不只因為表演本身獲得肯定,更是劇場界參與大型賽事與儀典活動以來,累積各種挫敗經驗後終於開出了碩美果實。

說得更明白,從高雄世運、臺北聽奧、建國百年慶典⋯⋯這些大型展演活動台灣劇場人無役不與,卻多是血淚流得比掌聲多,其中又以「夢想家事件」的頓挫最深沉,整個劇場圈為之低迷震盪許久。在這些背景下展開的世大運開幕表演,由一群六、七年級為主的中堅世代衝鋒,以集體創作的方式對國內外觀眾訴說一個自生成迄未來的島嶼故事,在完整的架構之外,從動作編排、歌舞技藝、影像裝置、服裝造型,經過前期充分討論後,在統整概念下分合進擊,最終造就了這場既細膩又繽紛的「台灣精神展演」。

但這些話是事後諸葛。我還記得表演前夕,坐在觀眾席的自己望著僅有舉旗手進場的空蕩跑道,頭一個想到的(抱歉)不是運動員,而是那群偶爾會在臉書上抱怨開幕演出艱辛的劇場夥伴。他們之中有些長達數月,短的也有數週沒怎麼睡覺,在排練和開會結束後的半夜苦哈哈發文自我安慰。在還不知道場外發生什麼事情之前,我想的是「天哪,他們這一年多的努力會不會最後沒法演?」

劇場在台灣是個格外艱困的夢工廠,一個開幕表演順遂完成,夢也就做完了。(台北世大運組委會提供)

幸而他們的心血終究完整呈現在觀眾面前。在運動員順利進場、演出照常進行後,負責所有表演者 1,400 多套服裝的設計師林秉豪告訴我,他哭了。多次採訪他的我自認理解他當下的感受。儘管平日嘻笑怒罵、作風高調,在劇場耕耘多年也成功創立舞衣品牌的他,私下工作的態度嚴謹非常。臉書上偶爾抱怨工作量、感嘆越來越頻繁的感冒發燒,沒說出口的是,為了在轉播螢幕呈現最飽和精準的色彩和表演線條,他將一千多人穿的所有布料重新染色;為了在特寫鏡頭下也能展現服裝細節,他和助理跑遍全台 18 所院校為學生表演者一一量身訂做合身尺寸⋯⋯

「我覺得台灣最棒的就是多元,任何顏色都可以展現,也不怕彼此碰撞」,於是大筆一揮,把所有明亮飽和的色調塗抹在表演者身上,從開場的原漢先民、中間在彩虹旗幟中滾動的年輕舞者,到晶圓科技感的銀白雙色。在不拘小節的大色塊、高彩度之下,林秉豪的細膩展現在看似簡潔、實則對身體線條拿捏精準的舞蹈服裝。舞者的身體是起伏的山巒,還是會走會跳的山,而他永遠會把界定山巒美感的稜線標記得清清楚楚,在身體上。

對他來說,為世大運開幕設計服裝是圓夢,夢想起源於 2009 年他擔任高雄世運服裝助理時。然而,圓夢並不意味著一舉成名天下知或源源不絕的機會與資源。劇場在台灣是個格外艱困的夢工廠,一個開幕表演順遂完成,夢也就做完了。隔天照樣工作幹活,不只林秉豪,其他參與的劇場人亦如此:導演和編舞家回到排練場,藝術行政回到各自專案,舞者和表演者依舊拉筋、開嗓、練功、對戲⋯⋯

儘管從賽事開始到結束,關於運動(和藝術)粉飾、強化國族主義的老調不斷被重彈,我卻有個不知該說務實還是爛漫的小結——所有的集體認同都是一時的。在劇場,人們的認同往往繫於自己和藝術之間,那是超越族群、國別且無關乎政治正不正確的強大牽絆。

劇場在台灣是個格外艱困的夢工廠,一個開幕表演順遂完成,夢也就做完了。(台北世大運組委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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