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存於山林 —— 丹大林道

圖 阿泰 呆呆

古早時代的布農族群分為六個大社,最原始的是「巒社」,後來再分流出「卡社」、「卓社」、「丹社」、「郡社」,還有被視為已和阿里山鄒族同化的「蘭社」。若不納入蘭社,布農族五大社群盤據的這塊淨土,被稱為中央山脈的心臟地帶,保留了最原始自然的生態風貌,現已人跡罕至,成為台灣山友魂牽夢縈的荒野祕境,人們將它簡稱為「丹大」,實際地理位置涵蓋濁水溪流域上游的丹大溪、卡社溪、巒大溪和郡大溪,這一帶是逾百年前布農族的原鄉,若要追溯布農族的起源,就要由此開始。

遠處的干卓萬群峰。(TaiTaiLiveWild)

丹大,中央山脈的心臟地帶

約莫在 18 世紀末,因為新墾地、新獵場的開發,以及日本殖民政府強硬的理蕃政策,布農族人開始遷移至各處,東往花蓮的萬榮鄉、卓溪鄉並延伸至台東和高雄;西往南投的仁愛鄉和信義鄉。其中舊卡社群族人大部分皆遷往信義鄉的潭南、地利、雙龍三座村落,而信義鄉可說是進入中央山脈核心的重要門戶之一,尤其地利村境內的「合流坪」,是台 16 線的行車終點,也是濁水溪和丹大溪的匯流處,若要進入丹大林道走七彩湖和六順山、從雙龍林道進巒安堂上西巒大山,或是到丹郡巒溪一帶探勘部落舊址,都得從這個關鍵點進出。

這裡是巴巴隆,丹大溪和郡大溪匯流的地方,被雲籠罩的是治茆山和更後面一點的西巒大山。(TaiTaiLiveWild)

但銜接台 16 線和丹大林道的孫海橋,不幸在 2004 年受到狹帶豪雨的敏督利颱風侵襲,致使濁水溪暴漲而沖毀,而後來新建的丹大吊橋也在 2008 年因辛樂克颱風肆虐而斷裂,丹大林道自此封閉,林道深處的六順山百岳和七彩湖,變成一個就算去過也不能明講的「黑山」,一個山友之間不能說的祕密。

所幸 2019 年因應山林解禁政策,丹大林道有條件地對外開放,在林道 4.5K 的二分所管制站之後只有公務車、原住民機車、無動力單車和雙腳可以通行,於是山友們不必再犯爬黑山之名,或者冒險走路況較差的萬榮林道,一條來回一百多公里的經典長距離步道於焉成形。

從孫海橋出發到七彩湖,丹大林道的單趟距離約 54 公里,一般標準行程大概會設定四至五天走完,第一天走 24 公里到六分所過夜,第二天到 54 公里處的七彩湖營地,第三天摸黑往返六順山後立刻下山,第四天走出林道。

不可諱言,大部分山友走進這條經典路線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七彩湖,以及那一顆得來不易的六順山百岳,所以林道的風景和細節往往被匆匆帶過,幾乎每一篇紀錄對林道本身的著墨都不多,這讓我感到很納悶,也很好奇丹大林道的全貌到底是什麼模樣?於是我們決定放緩腳步,不抄捷徑,慢慢走慢慢看。因此六順山不在計畫內,七彩湖僅為此行的終點。我們真正想看、想觸碰的,是這一整條丹大林道,包括路上的風景、路上的人事物,還有林業遺跡與布農部落的歷史與文化,而這也是這趟行程走來,最能勾起我們感觸與共鳴的重點。

一號隧道。(TaiTaiLiveWild)

第一日:

0K 孫海橋 — 9.5K 拉夫嵐部落遺址

第一天,結束距離約 10 公里的暖身後,大夥早早在拉夫嵐部落遺址紮營,擔任嚮導的烏瑪斯見時間還早,於是帶眾人走進營地上方的舊家屋參觀。他說小時候曾住過傳統石板屋,腦海中還存有個鮮明的記憶,那幅畫面是一位老人家坐在石板屋門口,身上穿著傳統服飾,嘴裡還叼著菸斗,一言不發地坐著沉思。

在我看來,烏瑪斯不只是領路者,更是一個擅長說故事的人,他熟知部落歷史和獵人知識,丹大林道沿線更充滿了他與父親間的回憶,例如家屋遺址旁那座電塔,就是他少年時期和父親一起上來搭建的工程,而令他最難忘的就是父子倆並肩打獵的往事。說起打獵,烏瑪斯笑著說這話題跟男生聊當兵一樣,怎麼講都不會膩,所以在部落裡會有同儕壓力,不打獵的男人很難有共通話題。

我沒有打獵經驗,但曾在另一個場合親眼目睹打獵的過程,那是一生難忘的一夜,伴著頭燈微弱的燈光,和前方帶槍的獵人保持距離緩步前進,我放輕腳步也不敢說話,更不敢放屁,因為這是布農族的大忌,一旦放屁或打噴嚏都是不祥之兆,全部人都得打道回府,總之一切都必須小心翼翼,就怕壞了獵人的好事。

突然,獵人的腳步停下,他望向樹林深處幽暗的地方,正當我也張望是不是有什麼動物出沒時,一聲劇烈的槍響劃破黑夜,下一秒便從邊坡上傳來大型動物滾動的聲音,咚、咚、咚、咚……聲音很沉,結果牠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前方,是隻年紀很輕的公鹿,還在掙扎,於是獵人再補一槍。我放大膽子走近水鹿身邊盯著牠,原本還殘存一點靈性的瞳孔在幾秒鐘後變得黯淡無光,一個生命消逝的瞬間就在眼前發生,無聲無息,卻比任何槍聲都還要巨大。

烏瑪斯說,布農族打獵的哲學是夠用就好,不強求、不貪心,跑掉的獵物不會硬要去追,也不會打超過需求的數量,而且非常懂得分享,即使同行的夥伴沒有開槍也可均分資源,得到一塊能夠溫飽的肉。布農族的女人和小孩會在男人處理獵物時為他斟酒,一杯一杯地倒,感謝他為家人和族人的付出。

老實說,過去打獵總帶給我殺戮和血腥的負面形象,但接觸愈多,想法的改變就愈多,開始懂得用不同面向思考,關於原住民的狩獵,其實是一個部落文化與傳統的濃縮結晶。為了成功捕獲獵物,一個男孩子必須學習的知識和技巧何其淵博?要懂得找路、看路,要能辨識植物、方位並觀察氣候變化,要能設陷阱、練槍法,還要學會如何處理得來不易的獵物,因此一趟傳統狩獵行程下來,便能建立一套人與大自然共存的機制,於是男孩才得以蛻變成男人,才能在山裡活命。

烏瑪斯。(TaiTaiLiveWild)

第二日:

9.5K 拉夫嵐部落遺址 — 34K 海天寺

剛出發不久便開始下雨,前一天晴朗的大太陽好像決定不跟我們往上走了。但接棒過來一起走的那些雲吶雨啊,其實也不是什麼壞傢伙,它們讓天氣變得舒爽不少,還帶來很多飄渺的山嵐和煙霧,瀰漫在山谷裡、樹林裡,和空氣包裹在一起,呼‧吸‧吐‧納,讓身體也跟著輕盈起來。

但冒雨走了 20 幾公里路,還是覺得又累又冷又餓,晚飯過後聚在冷得讓人發抖的孫海招待所玄關聊天。同行擔任協作的霹靂馬突然感嘆道:「我認為,登山前要做好三種準備,第一是心,第二是體力,最後才是裝備。但現在我發現很多人是先買好裝備,接著才上山練體力,然後在走不動或下雨的時候練心……整個都相反啦!」這番話讓我聽得直點頭,深感認同。

「心」是什麼?我認爲是知識、觀念、態度,以及一個人對山的認知與包容,綜合在一起就是與山同在、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心。但是,心無法經過一朝一夕的培養就茁壯,而是需要與時俱進、慢慢累積,不同時期有不同感受,不同感受會產生不同的獲得,像年輪一樣增長後變得厚實、堅固,向上生長,也向下紮根。

迴繞在參天巨木之間。(TaiTaiLiveWild)

而體力是基本,裝備的操作和使用技巧則攸關性命,不可花錢了事,覺得買到好裝備就萬無一失是很危險的觀念。拿開車來舉例好了,大家都知道要先進駕訓班學習、然後考駕照,接著累積道路駕駛的實戰經驗。登山當然也是一樣的道理,面對有風險的運動一定要做好萬全準備,不可輕忽。丹大林道不難,但也不是什麼簡單的行程,路很長,有一定的爬升,而且天氣變化很大,進去一趟少說也是四到五天。但做好功課再上來的話,就算陰晴不定也能樂在其中。

聊著聊著,大概是喝了點高梁,烏瑪斯話講到一半,突然沉默了起來。過一會兒,他開口說他的父親其實就死在今天走過的某座獵場,原因是急性心肌梗塞。在場一片靜默。烏瑪斯說他沒有對外人提過這件事情,因為他無法相信這麼強壯、這麼厲害的一位獵人,竟然才四十幾歲就如此戲劇化地離開人世。

他一字一句地傾訴和父親複雜的情感:「我老爸很嚴格,常逼我上山打獵或採香菇,但直到出了社會才知道他有多好。他過世之後,家人要整理香菇園,過去總是由他搬運的一塊椴木沒人動得了,那一刻我才理解,沒有人可以幫我了,我一肩扛起來,才知道這塊木頭有多重,也才理解照顧家人的責任有多大。原來,在他過世之前,我一直都是小孩子而已。」

霹靂馬。(TaiTaiLiveWild)

第三日:

34K 海天寺 — 51K 台電縣界保線所

雨過天晴,前一天逃走的太陽不知怎的,突然又興沖沖地跑來跟我們會合,而且一路保持著適當距離,豔陽高照但氣溫涼爽,是最適合健行的氣候。而且這天行程很輕鬆,從海天寺走到台電縣界保線所大概只有 16 公里,高度落差不大,路況又好又平,走起來舒服極了,所以這天走走停停、一路摸魚,用極緩慢的步調享受丹大林道的空氣與風景,感受徒步帶來的純粹喜悅。

出發不久就走到一處寬廣的平台,那邊可以看見干卓萬群峰和能高安東軍線,甚至可用肉眼看見最遠處的八卦山脈。我們停在那邊休息了一個多小時,躺在草地午睡、聊天,盡情享受高山上的溫暖陽光。遙望干卓萬群峰,卓社大山西稜的山壁陡峭、氣勢萬千,一朵雲飄過,在綠色的植被上留下深藍色的陰影。

雲霧中細長蜿蜒的丹大林道。(TaiTaiLiveWild)

我們說,這光影好美,拿起相機猛拍。烏瑪斯很疑惑:「原來這是很美的風景?」表示無法理解,因為他上來好多趟了,從來不覺得這些地方有何稀奇,但烏瑪斯還是露出很快樂的笑容,身為嚮導習慣要按表操課的緊繃心情,似乎也放鬆了起來。氣氛很好,我對他開玩笑說:「誒,我們走這麼慢,一路拖拖拉拉看東看西的,你還習慣嗎?」

沒想到我聽到一個讓人下巴掉下來的回答。烏瑪斯說:「其實我應該是部落裡第一個走路上來的人。」接著臉上露出有點自傲卻又害羞的表情。我心想,天啊,這真的是太美妙了,我們藉由烏瑪斯的眼睛和嘴巴,看見、聽見布農的文化和歷史,而烏瑪斯則藉機跟著我們的腳步,放慢速度,一步一步踏實地走過整條丹大林道,這是多麼難得的經驗。

時間已到下午,接近黃昏,金色的陽光慵懶地斜射在林道上,我們陸續經過幾個平坦的草地,有溫暖的日照,還有無限遼闊的山景,大家紛紛嚷著不想繼續走了,想要就地停下紮營。最後在距離保線所前不到 30 分鐘路程的地方,夥伴們發現一處不得了的風景,我湊近一看,一塊綠油油的大草原就這麼映入眼簾,而且那並不是山友常誇飾的足球、排球場地那麼大,而是高爾夫球場有果嶺有沙坑的等級,現場驚嘆聲四起,於是不顧夕陽西下,一群人再度衝進草原裡探索,讓烏瑪斯再度無奈地燦笑,放手讓大家盡情享受這奢侈的美好時光。

最後,依依不捨地離開大草原,在踏進台電縣界保線所那棟突兀的現代建築前,我和夥伴說道:「我已經覺得非常滿足,丹大林道最美好的事物好像已經體驗到了,假設行程結束在這一天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事後回顧,我依然為自己那番話背書,因為隔天親臨七彩湖畔時,我果然真的沒有太多感動,因為那樣的美太理所當然了。

大草原。(TaiTaiLiveWild)

第四日:

51K 台電縣界保線所 — 54K 七彩湖

四天行程的陰晴剛好對半,很公平但是也很不巧,雨天剛好被分配至走到七彩湖畔這天。但其實不覺得可惜,煙雨濛濛也有可愛之處,反正在前三天已經充分享受了丹大林道的種種風情,七彩湖只是錦上添花吧?

從台電縣界保線所到七彩湖的距離很短,步行約兩個小時內可以走到,加上我們把一整天時間都留給七彩湖了,所以時間很充裕,在湖邊撐傘等了好久,但雨依然一陣一陣地下,太陽躲在濃霧裡面遲遲不肯露臉。

最後我不再堅持,想說都大老遠走到這了,如果只在邊坡上遠觀七彩湖實在太可惜,所以穿上雨衣默默走到湖邊,拍了一些照片,接著循逆時針方向走到妹池。這時籠罩低空的雲霧突然都散開了,我把握這短暫的幾分鐘空檔,咔嚓咔嚓,拍下我心中七彩湖和妹池最美的模樣。但同時也沒有忘記把眼睛從觀景窗移開,用自己的肉眼環顧四周,看山、看水,也發現同行的夥伴們都不發一語,沿著水岸漫步,各自沉浸在專屬自我的特別時刻。

距七彩湖約 500 公尺遠的妹池。(TaiTaiLiveWild)

所以七彩湖美嗎?這實在很難評價,但親眼目睹依然震撼,只是這景色太過理所當然,說不上有什麼驚喜,因為網路上已經撇見太多次,而且各種天氣風情任君挑選,像菜色多變的自助餐,每個人都能找到喜歡的口味,也都能餵飽。我啊,忽然有種親臨馬丘比丘的失落。老實說,真心喜愛的還是丹大林道的種種,那些走過的風景,紮實地烙印在記憶裡,那才是無可取代的美。但……或許只是我看得還不夠多吧,只見過一次的風景要從甚麼觀點去評價呢?即便如烏瑪斯已來過無數次了,在和我們並肩同行時依然可以翻出新的視野,找到新的樂趣。

最近讀《國木田獨步的城市山居》,作者是日本自然派小說和散文的先驅,他曾寫下「自由存於山林」的著名詩句,文字處處流露對大自然的熱愛,因此他喜歡散步,透過隨性漫步得到的觀察寫下人生百態。在〈武藏野〉這則短篇他寫道:

在武藏野散步之人,不曾為迷路所苦。不管走哪條路,只要隨性地往前走,必定能獲得值得一見、值得一聞、值得感受的收穫。……無論是春、夏、秋、冬、早、午、晚、月色、下雪、刮風、漫霧、降霜、陰雨、秋雨,只要在路上漫步,用心體會,不管往左走、往右走,到處都有能滿足我們的事物。

當然,在山裡迷路並不有趣,更無法任意漫遊。但國木田獨步的心意我完全明白 —— 要張開雙眼、張開雙手,擁抱大自然的給予,上路時保持心胸的彈性與包容,剩下的,就是盡情享受。畢竟如果千辛萬苦只為了確認風景符合「期待」,那就太可惜了。旅行的意義是產生心境上的意外與衝擊,將之內化為觀看世界和自我的一面鏡子,所以無論多麼細微或巨大,都要讓離開去旅行的自我獲得更新。

回程,烏瑪斯帶我們走到父親去世的獵場周圍向他致意,他提起當時將他背下山的細節,還說有好幾年時間都不想再踏入丹大林道,因為這邊有太多回憶了,直到去年才能釋懷並坦然面對。我問烏瑪斯,你現在已追上當年老爸的年紀了,以後會想帶兩個兒子「走」進丹大嗎?他回答我:「有機會我一定會帶他們上來。因為父親走得早,所以我一直後悔有很多東西還沒有學到,所以想趁還在的時候傳承下去。未來一定會帶小朋友上來看看,讓他們知道,我們的祖先是如何在這塊土地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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