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劇,從深夜檔走進日劇主流

傳統上,日劇一直有著幾個萬年不衰的主流劇種,譬如醫療劇、刑警劇、校園愛情劇,但近年這些類型都缺少破舊立新的佳作,老調重彈逐漸流失了觀眾緣。而另一類潮流逐漸取而代之,綜觀全球影視市場,堪稱是日劇獨占的劇種——美食劇,它這幾年無處不在,深受觀眾愛戴。《昨日的美食》、《美食偵探明智五郎》、《女子美食漢堡部》、《午餐聯誼偵探:戀愛、美食與謎團》⋯⋯因應疫情,如今就連宅配服務都被拍成日劇《網購美食宅幸福》。

幾乎每一季都會有以「美食」來命名的新作品,就連本身跟美食沒太大關係的作品裡,為順應潮流,主角「人設」都離不開食。譬如上季熱播的《勿說是推理》,菅田將暉便每一集都在家裡自製日式咖喱,作為離奇命案的開場白,而在新一季的新派推理劇場《前男友的遺書》,綾瀨遙飾演美女吃貨律師,雖然一直說沒錢賺的官司絕對不打,但嘴巴很誠實,還是看著她邊忙邊吃,從鐵路便當、中華料理、天婦羅蕎麥麵吃到 A5 霜降和牛。或許這樣說有些武斷,但如今的日劇已是一個被美食劇完全滲透的時代。

為日劇打開美食風潮的兩部關鍵作品,個人首推《深夜食堂》和《孤獨的美食家》。兩部同為漫畫改編作品,前者於2009年開播,到2016年第四季改在串流平台 Netflix 上架,後者則於2012年開播,人氣長紅不減,幾乎每年一季,至今已播出九季。當然,在這之前並非沒有以「美食」掛帥的日劇,而且這類劇種也是節目黃金檔的常客,但昔日所謂的「美食劇」,諸如瀧澤秀明主演的《西洋古董洋菓子店》(2001)、竹內結子的《午餐女王》(2002)或蒼井優的《料理仙姬》(2008),甚至延續到近年木村拓哉飾演法式餐廳大廚的《Grand Maison 東京》(2019),通常是關於怎麼經營一間餐廳,如何成為廚師、糕點師,或是廚藝高手的對決、餐廳裡外的人事鬥爭,它們普遍有著明確的主題和完整故事。但此「美食劇」不同於更為純粹的《深夜食堂》和《孤獨的美食家》,後者有其獨特格調,它的故事主題往往就是無主題,以生活細瑣、閒話家常,幾幕情境短劇和幾道美食(甚至只是家常小菜)串連起來。若真要追溯這類「美食劇」的始祖,或比較接近宮藤官九郎編劇,故事圍繞咖啡店內幾名熟客而開展的另類喜劇《曼哈頓愛情故事》(2003)。

由《深夜食堂》和《孤獨的美食家》開創熱潮的「美食劇」,特色有三:於深夜時段播出;每集篇幅約20至25分鐘,是「正劇」的一半;通常是一集就完結的小故事。第一點對透過海外轉播/串流平台收看的觀眾未必有影響,但總括而言,以凌晨播出的小品短劇為定位,明顯就是針對成年上班族——尤其是一些下班之後已經深夜,無法恆常追劇,連保持專注追看一集「正劇」都感到吃力的觀眾。他們需要的可能不是完整精采的故事,而是一個放空腦袋、打發無聊時間的消遣節目。營業至深夜的居酒屋,不用客人等太久便以簡單食材上桌的暖胃小吃;到處奔波,忙裡偷閒,去到哪裡就吃到哪裡的中年大叔,他們與美食之間的故事不算很有故事性,充其量就是一些過眼雲煙的大城小事,但看在過來人的眼裡,總是恰到好處,有著寫實、貼地的共鳴。

《深夜食堂》和《孤獨的美食家》初開播的那幾年,剛好就是我畢業之後在報館上班、日夜顛倒,生活一塌糊塗的年代,由於報館編輯一般都是大夜班,有時忙到凌晨才會關燈離開,好一段漫長的時間裡,我也總是獨自一人,於回家路上僅餘幾間通宵營業的烤肉店、粥店、大排檔(香港俗稱「飲夜茶」)或是燈光昏暗的小酒吧裡,吃點宵夜、喝點啤酒,就這樣打發時間。人生浮沉,對許多事情感到無所適從,在一點一點被磨平的日子裡,偶然也會想像自己就是《深夜食堂》裡的某個角色,或者是個孤獨的過客。

「吃播」的變奏

美食劇於某程度上算是近年大熱的「吃播」及美食綜藝節目的變奏。個人並不是太喜歡看網紅的吃播表演,或是那些尋找隱世美食小店的綜藝節目,然而相當喜歡美食劇,從日本輸出給各地電視迷的美食劇,普遍有一個共識,就是它的美食不「美」,更不炫富、不浮誇,是沒有美食的美食劇。這幾年看過的美食劇,屈指數來便有《昨日的美食》、《忘卻的幸子》、《絕味之路》、《激辛道》、《犒賞飯》、《愛吃拉麵的小泉同學》、《主廚是名偵探》、《異世界居酒屋阿信》、《俠飯》等等,見證著美食劇如何從低收視深夜劇變成百花齊放的日劇主流。吃只是其次,重點在於訴說每一個真誠的吃貨,背後都有些醉心於吃、精於吃的原因。有些固然很無厘頭,有些則令人會心而笑,或許是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忘卻的幸子》是為了忘記前任,化悲傷為食欲,《激辛道》則講述主角隻身從故鄉來到東京工作,遇到一群嗜辣如命的同事,以吃辣的程度來比喻適應新環境,從捱不住辣到辣得舒暢,則暗示一步一步跨過工作上的難關。

《激辛道》主角猿川健太在跑業務遭遇挫折時,嗜辣部長與同事會帶他挑戰東京辛辣菜色。@tx_gekikaradou on Twitter
《激辛道》主角健太自製的激辛納豆泡菜丼。@tx_gekikaradou on Twitter
健太在拉麵店「らーめんランド」挑戰「地獄拉麵50丁目」,最低辣度為0.5丁目。@tx_gekikaradou on Twitter

而上述作品之中,《昨日的美食》無疑比較特別,寓意最深。內野聖陽和西島秀俊飾演的一對中年男同志,常為三餐瑣事吵吵鬧鬧,一個是標準吃貨,另一個則處處為對方(的錢包和卡路里攝取量)精打細算,背後原因挺有意思,原來是考慮到同志戀人沒有下一代子女養老,而且沒正式結婚,已預計了晚年比一般夫妻少了保障,所以趁早開始適應省錢健康的生活。我這兩年礙於疫情幾乎再沒外出用膳,與其一直外賣,便開始試著學廚自煮,但過去工作食不定時,甚少認真下廚,起初在超級市場兜了半天都沒頭緒,結果就是在《昨日的美食》偷師,學了幾道能放在冰箱存放數天,不浪費食材的精明菜式。

柴魚梅肉飯糰、肉丸、醋溜蕪菁紅蘿蔔,西班牙煎蛋及小松菜拌海苔,是《昨日的美食》劇場版中的菜色。@tx_nanitabe on Twitter
《昨日的美食》史郎極祕食譜之一的焦糖蘋果吐司佐香草冰淇淋。@tx_nanitabe on Twitter
味噌油豆腐、鰤魚燒蘿蔔、鴨兒芹蛋花湯,皆是《昨日的美食》裡的精明菜式。@tx_nanitabe on Twitter

《昨日的美食》固然是疫情時期的心頭好,但我最喜歡仍然是松重豐在《孤獨的美食家》裡飾演的井之頭五郎,打從心底視他為偶像。從表面看來,五郎只不過是個終日奔波,只求溫飽享受而缺乏大志的小人物,但追看了好幾年,更傾向相信他是大智若愚——儘管還是摸不透他這個忙來忙去的進口雜貨商人有何實際業務(或者連原作者都不是很清楚)。然而,五郎就是那種無論生活如何失意疲倦,營營役役前路迷惘,都能夠吃一頓飯就收拾心情,將自己恢復到可以挺直腰骨向前走的良好狀態。而他心之所安,從來不是人氣食店、必吃名物,有時只是普通一碗炸豬排飯、一碟廉價平庸的拿坡里義大利麵、路邊攤的烤肉串(以及烏龍茶)。五郎的美食路上沒太多珍饈百味,但看過《孤獨的美食家》觀眾都知道,他用餐時腦海總是自帶激昂 BGM,再平凡的一頓飯,都吃得甘之如飴,自得其樂。重點不在乎吃什麼,而是吃的過程,成功可能只是霎眼嬌,有才華的人有時候很脆弱,人生稍不順遂便會粉碎,但五郎之所以是我的偶像,是因為他能夠將所有的不順遂和挫敗都轉化成內心的一句「老子肚子餓了」,然後找個地方撐飽肚子,把它抹走。年歲漸長,工作與生活上遇到的波折不斷累積下來,便愈覺得這種境界很高,正如這部短小平淡的美食劇,其實人生百味皆在其中。

《孤獨的美食家》井之頭五郎工作之餘,總會順路找地方撐飽肚子。@tx_kodokugurume on Twitter

對香港觀眾來說,日本美食劇還有另一特色,但說來有點荒謬,就是那些食物真的可以吃。從小看慣香港本地電視劇,都知道演員是從不會將「道具飯菜」放入嘴巴,只有動筷和假咀嚼的動作,飯碗卻一直是滿的,嘴巴也一直是空的,算是香港電視劇的傳統特色,最近甚至成為香港藝人北上內地綜藝節目的自嘲話題。當然,日本美食劇的演員同樣有「真吃」和「假吃」的爭議。松重豐在《孤獨的美食家》是真吃,甚至為求迫真,據聞他在拍攝前一日會先餓著肚子;但《前男友的遺書》的綾瀨遙、《忘卻的幸子》的高畑充希,則明顯是假吃。她們面前的美食多半是真的,但不難發現,將食物放入嘴巴以及咀嚼、吞嚥的動作,是經過後期剪接的。藝人(尤其女性)為保持身材,飲食菜單素來被經理人公司嚴格控制,不能真的跟劇中角色一樣放肆吃喝。這可能有點像成人電影見怪不怪的假高潮,或者選秀歌唱節目的假唱。當然,假吃同樣有違「美食劇」的某些實拍原則,但連假吃的動作都可以令人垂涎三尺,無可否認是演技的表現。據聞有些觀眾對演員在美食劇以「假吃」胡混過去很反感,我倒沒此潔癖,只覺得演員辛酸。美食當前,只能淺嚐一口,餘下都交給剪接處理,自己卻無法大快朵頤,將炸雞飯團和滿滿的澱粉質塞進嘴裡。

《昨日的美食》的餐桌上留有「先別管減肥了,好好吃飯!」的字條。@tx_nanitabe on Twitter

若要討論美食劇的好壞,客觀上難有準則,甚至從許多方面來看,有可能是壞的居多。過去我們都期待著流行作品能如何跳出商業通俗,追求更高的藝術層次,但美食劇剛好南轅北轍,它實用、速食,甚至比起通俗電視劇有著更多實際層面的考慮,譬如篇幅和情節要配合懶得追看劇情的上班族,遷就演員的假吃剪接,還有各種類似植入式廣告的食店介紹,它完全違反藝術創作的信條,但如此深受觀眾喜愛,可能也折射了今日這個物質豐盛,精神生活卻愈來愈匱乏的年代。讓情感凌駕於藝術層次的話,這些小品娛樂之作也不一定是速食沒營養,像《俠飯》教人嚴肅看待每一頓飯,吃罐頭都可以花點心思,吃出層次,而《絕味之路》則嘗試遠離煩囂、尋找屬於自己的私人時光。記得有食客問過老闆,為何《深夜食堂》營業到夜半仍不打烊?他說,是為了讓寂寞的夜歸人有個暫且歇腳的地方,店裡沒有奢華食材、沒有講究的布置,但它被需要的時候,它一直都在。獨自吃著宵夜、輾轉反側睡不著,或是佇在巴士站等著通宵車的那些時光,它會在你身邊。或者,就是美食劇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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