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仙蹤80周年:黑暗魔法如何迷倒眾生

《綠野仙蹤》的影響無遠弗屆,直至八十年後的今天,都持續啟發著曾經的小孩,與未來的大人們。小說家露易莎・沙烏瑪(Luiza Sauma)探究,這部關於「家」的電影為何至今仍充滿魔力


八十年前,1939年的夏天,年方16歲的茱蒂・嘉蘭(Judy Garland)出現在大銀幕上,飾演夢想逃離荒涼、單調無趣的堪薩斯的孤兒桃樂絲・蓋爾(Dorothy Gale)。「拜託,請找個妳不會招惹任何麻煩的地方,」太忙而無法照顧她的阿姨懇求她。桃樂絲接著便開口唱道:「彩虹之上/天際蔚藍/而妳勇於做的夢都將成真」。她的願望很快地實現了,一陣龍捲風將她送到五彩繽紛的奧茲國,讓她逐漸改變,成為格格不入者、移民、同性戀者、夢想家——所有曾經想逃離的人的代表。

「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家!」

四十多年以後,《綠野仙蹤》是我在里約熱內盧牙牙學語時,在爸爸的超8毫米放映機上所看的電影之一。我爸媽當時已經開始夢想搬到倫敦,而幾年以後我們也真的去了。當《綠野仙蹤》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打的前幾天上映時,我爸媽都還未出生。但當時我猶太裔的外祖父母已經在里約打造了新的生活,里約是他們的奧茲國,遠離那個比堪薩斯還要荒涼的波蘭。我的外祖父母思鄉思了大半輩子,永遠沒有安定下來的感覺。不像桃樂絲雙腳鞋跟一碰,就能變魔術帶他們回到故鄉。家已不復存在;它成了一段記憶、一個概念、一個裝載失落感的容器。

人人都有自己的奧茲國。對我的爸媽而言,奧茲國是歐洲;而我苦苦哀求他們搬回巴西。

電影劇照中,朱蒂・嘉蘭睡在紅色罌粟花與黃色小花相間的一片花海中。(Getty Images)

我看《綠野仙蹤》的次數已經多到數不清,五十次?一百次?當我們抵達倫敦時,我不會說英語,也沒有朋友。但這部電影以及《歡樂滿人間》、《花都舞影》、《西城故事》、重播的《大青蛙布偶秀》,陪伴著我度過一切。每當我想逃離現實,這些音樂夢幻世界就是我隨時都能抵達的祕境。但《綠野仙蹤》是我的唯一最愛。電視重播的時候,我們把片子用 VHS 錄了下來,不過錄影帶在桃樂絲回到堪薩斯的片段時就沒了。於是多年以後,我才終於聽見桃樂絲最後的話:「噢,艾姆阿姨——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家!」逃離的空洞誘惑、永恆的家與完美歸屬的幻想:這是《綠野仙蹤》之於我的意義。

桃樂絲是孤兒,但誰是她的父母?整部電影完全沒有提到他們。或許他們是誰並不重要。從奧利佛・崔斯特(Oliver Twist,《孤雛淚》主角)到哈利・波特,桃樂絲就如同許多虛構故事中的孤兒,象徵著失去與遺棄;而堪薩斯與奧茲國,則是我們在現實與幻想、原鄉與異鄉之間的掙扎。

人人都有自己的奧茲國,可能是名、是利,或是愛,但對移民來說,奧茲國通常是一個真實的地方。對我猶太裔的外公外婆而言,只要不是歐洲,哪裡都是奧茲國;對我爸媽而言,奧茲國正是歐洲;對我與兄弟姐妹而言,巴西才是我們的奧茲國。對我第二部小說《你渴望的一切》(Everything You Ever Wanted,暫譯)的主角艾瑞絲・柯恩(Iris Cohen)而言,奧茲國是頭也不回地遠離地球,在尼克斯星球展開充滿意義的新生活。直到初稿完成,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寫一部關於移民的小說,但動筆伊始時我就知道,艾瑞絲是我的桃樂絲。

無遠弗屆

身著藍色棉布裙的桃樂絲、稻草人、膽小獅子與錫樵夫,為了讓巫師實現他們的夢想,手勾手走上通往翡翠城的黃磚路——在一眾西方電影裡,還有什麼畫面比這更令人印象深刻?這個混亂、超現實的音樂劇,講述一名少女、她的狗,以及三名奇怪朋友逃離女巫、找尋巫師,並試圖成為更好自己的故事;它的影響能夠如此深遠,這某程度上是激勵人心的,同時也讓人驚訝,因為當年製片過程一波三折、票房慘澹,劇本還打破說故事的第一守則,在暗示這一切只是黃粱一夢的結尾中落幕。(真的只是夢?更重要的是,夢境與否重要嗎?)

這部電影改編自李曼・法蘭克・鮑姆(L. Frank Baum)的小說《綠野仙蹤》(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但到頭來電影的名氣超越原著。許多導演曾接二連三地說要執導,但又都作罷。維克多・佛萊明(Victor Fleming)名列導演,但開拍幾個月後便臨陣脫逃去執導《亂世佳人》,該片榮獲十座奧斯卡獎,《綠野仙蹤》只獲得兩項。但在2019年,還有多少人在看《亂世佳人》?

獅子、錫樵夫、稻草人與桃樂絲經過重重險阻,抵達翡翠城見到巫師。(Getty Images)

在向奧茲國致敬的悠久歷史中,我的小說創作是最近期的一次,尤其在魔幻、超現實,以及同性戀的文化圈裡。從艾爾頓・強的專輯《再見黃磚路》(Goodbye Yellow Brick Road)到柯恩兄弟改編自荷馬史詩《奧德賽》的電影《霹靂高手》,都深受其啟發;喬爾・柯恩(Joel Cohen)就曾說:「每部電影都是在嘗試重現《綠野仙蹤》」;小說家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1992年發表的文章則形容佛萊明這部電影「是他最早的文學影響」;導演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説這是他最愛、也最早接觸的電影之一。(這正是《綠野仙蹤》影響力的關鍵所在:所有人都是在小時候看了這部電影,於是它深入並根植於觀者的潛意識中。)然後,相關電影、續集、前傳的便陸續誕生:《新綠野仙蹤》、《天魔歷險》、《奧茲大帝》、《女巫前傳》。

或許沒有任何創作者像導演大衛・林區(David Lynch)一樣,經常帶著無限景仰向《綠野仙蹤》致敬。他最受歡迎的作品如《雙峰》、《穆荷蘭大道》與《藍絲絨》,全都跟著尋常人物進入奇異、迷幻的世界,籠罩在一種「奧茲式」的天真夾雜超現實與夢魘般的黑暗氛圍裡。《我心狂野》則是較直白的致敬,片中出現好、壞女巫,也多次提及這部電影;女主角蘿拉・鄧恩(Laura Dern)甚至一度將她的紅鞋鞋跟碰在一起。

劇作家東尼・庫許納(Tony Kushner) 的二部曲《美國天使》背景設在1980年代的紐約,是一個關於愛滋病、身分與隔離的故事,裡面也多次提及《綠野仙蹤》。就像桃樂絲,《美國天使》的主角普萊爾是一位藉由幻想獲得榮耀的寂寞年輕人,他夢想成為預言家,就像桃樂絲夢想成為女英雄。在夢中,普萊爾說出桃樂絲的經典台詞:「人們在這裡來得快去得也快!」或許那不是夢,而他事實上就是一名預言家。林區與庫許納瞭解現實與幻想、堪薩斯與奧茲國之間那道界線,並非如雙眼所見如此壁壘分明。奧茲國境中,遍布曼奇津大陸(Munchkinland)的花朵看來就像塑膠假花,但堪薩斯也一樣假,不過是有彩繪草原當背景的聲音舞台罷了。

最近,我在事隔多年後又重看了一次《綠野仙蹤》,當時我的孩子就睡在我懷裡。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我以為自己不會再看到新的東西,想當然,我錯了。巫師比印象中還要無知與自戀,他是個腐敗的政客,喬裝為迷失者的救世主。從我做為成人的有利位置出發,再聽嘉蘭唱的《彩虹之上》(Over the Rainbow),既動人又苦樂參半,曾經那個逃離倫敦、逃離自己的夢想,如今早已入土安息。西方女巫空洞、竊笑的邪惡,比我看過的任何近期兒童片裡的壞人還要可怕。《綠野仙蹤》不用糖衣包裝真相:外面四處都有怪物,唯一重要的是同伴與家,無論你是在哪裡找到它們的——而這一點,在1939年跟2019年都同樣至關重要。

1939年電影《綠野仙蹤》劇照,片中主角們攜手舞經黃磚路的片段,已成影史經典。(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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