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不是黑,是《漢賽爾與葛麗特》的苦兒之路

尼爾・蓋曼被許多人奉為「故事之神」,史蒂芬・金也曾讚譽他是「故事寶庫」(treasure house of stories),他創作類型多元,甚至曾改寫〈白雪公主〉,後來收錄在其短篇文選與故事集《煙與鏡》中,篇名為〈白雪、魔鏡、毒蘋果〉。他在序言裡表示「我喜歡把這則故事當作是病毒,一旦你讀過這則故事,你就無法再以同樣的方式閱讀原著了。」

如果你讀過這篇故事,大抵會同意,我自己閱讀時,確實感覺故事的寒氣竄入五臟六腑,讀完之後寒意久久不退,同時,也徹底洗去迪士尼傳播超過半世紀的白雪公主形象。尼爾・蓋曼曾在童話研究的學術場合中演講,為與會的研究者朗讀這篇故事,他形容聽眾的反應「彷彿喝下一大口以為是咖啡的飲料,結果卻發現有人在裡面加了芥末或鮮血」(請見《從邊緣到大師:尼爾・蓋曼的超連結創作之路》,2018 年木馬出版)。因為在他改寫的版本中,情節的發展和角色的「真面目」都大大出人意料,皇后悽慘的下場並非惡有惡報,而是不夠狠心,才會敗給繼女,淪為宴席上的燒烤。然而,皇后在故事中都已挖出白雪公主的心,竟還不夠狠心,白雪公主究竟是何方魔物?

多年後,尼爾・蓋曼也寫了《漢賽爾與葛麗特》,這次是以繪本的形式出版,與義大利畫家羅倫佐・馬托蒂的圖相襯,聯手再現這則經典童話。讀過〈白雪、魔鏡、毒蘋果〉之後,我在閱讀此書之前,本已做足心理準備,然而,幾頁之後,才發現自己多慮。尼爾・蓋曼沒有大幅度改寫,反而以冷靜的語氣及童話的語調,將我們熟知的故事娓娓道來,如同樣重寫《格林童話》的菲立普・普曼所言,以一種「未經調味的說故事方式」,和「某種已被流傳幾世紀的溫和老舌尖舔淨的說書口吻」,來重述這則故事。

19 世紀初格林兄弟在德國民間採集到的故事,今由奇幻文學作家尼爾・蓋曼改寫新版,向孩子展示黑暗的事物。(漢賽爾與葛麗特 HANSEL & GRETEL – Neil Gaiman, Lorenzo Mattotti, 大塊文化 image3)
圖像藝術家羅倫佐・馬托蒂為《漢賽爾與葛麗特》創作的黑色墨水畫(india ink),產生巨大的渲染效果引領讀者進入幽暗可怕的密林景觀。(漢賽爾與葛麗特 HANSEL & GRETEL – Neil Gaiman, Lorenzo Mattotti, 大塊文化 image3)

《漢賽爾與葛麗特》是台灣讀者熟悉的「糖果屋」,是格林兄弟 19 世紀初在德國民間採集到的著名故事之一,1812 年集結成《兒童與家庭故事集》。兩百多年來,不斷有人閱讀、述說、改寫,故事中遺棄幼子、人食人的殘酷情節固然令人心驚,但孩子的勇氣與機智也給人絕處逢生的希望。當然,若讀者願意深究,還能在時代脈絡中看到荒年的無奈,以及豐富的故事象徵。

多年來,《漢賽爾與葛麗特》已有不少是以繪本的形式單獨出版,如安東尼・布朗(Anthony Browne)與貝妮黛・華茲(Bernadette Watts)的版本,都堪稱經典。此外,也有挪用與謔仿式的改寫之作,它們在既有的故事基礎上,提供讀者衝撞刻板印象的閱讀樂趣。例如,在貝森・伍文(Bethan Woolvin)的版本中,漢賽爾與葛麗特一反受害者形象,是胡鬧搗亂、不思感恩與不知分寸的小孩,巫婆反而是樂於助人的角色,直到忍無可忍才「收拾」了漢賽爾與葛麗特,說不上殘酷,只是剛好而已。此一改寫,某種程度也反映了當代人際關係的觀點,借一本書名來說,就是「你的善良必須有點鋒芒」。

然而,一般看似「忠於原著」的改寫,往往會因為繪本的篇幅有限,加上當代無塵、無菌的主流教養迷思,造成故事受到極大幅度的「整形」,殘酷的情節被視為「反教育」,遭刻意簡化、淡化,甚至刪除,還時常配上高彩度、高甜度的插圖,原初版本中深刻的人性刻畫和故事氛圍幾乎喪失殆盡。

河合隼雄在《孩子與惡》、《故事裡的不可思議》等書中,多次論及民間故事的殘酷性,表示「肯定民間故事裡的殘酷,並不是肯定殘酷本身」,不必擔心孩子會仿效,因為孩子其實有能力分辨故事中的邪惡與現實是有界線的。經由這些故事體驗可怕的經歷,反而可以磨練出豐富的感情,並培養人性的深度。

整體看來,經尼爾・蓋曼重述的《漢賽爾與葛麗特》,幾乎是以修復重要文物「修舊如舊」的態度寫成,不迴避殘酷的情節——包括將「繼母」恢復為格林童話早期版本的「生母」;也不加入新的意圖與觀點,盡可能保有原初的質地與樣貌。不過,特別的是,在不改變既有架構的前提下,尼爾・蓋曼對故事的背景、過場的敘寫、角色的幽微心境,都以節制的文字和情緒,做出更細微的描繪,牽動讀者的心,讓人不寒而慄。例如,在兩個孩子第一次被遺棄卻順利返家時,故事這麼寫:

樵夫將他們緊緊地抱在懷中,他又哭又笑、又哭又笑,然後,他給兩個孩子各吃了一顆吸飽糖汁的櫻桃——罐子裡本來裝得滿滿的,現在幾乎見底。他想讓孩子們知道,他看到他們回到家有多麼開心。
他們的母親則是難掩飢渴地看著罐子裡最後的四顆櫻桃。
兩個孩子把櫻桃含在嘴裡,一點一點的吸吮著,過了好久才吞下去。

短短幾行,足以讓讀者看到父親卸下罪惡感的喜悅,感覺到母親的恨意加深,同時,藉由櫻桃的數量、母親的渴望、孩子珍惜吸吮櫻桃的模樣,一再凸顯糧食短缺的困境,預示兩個孩子難逃再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命運。

這個版本是先有圖,後有文,羅倫佐・馬托蒂的黑墨水狂放不羈,簡直再多一分狂,就會成為抽象畫;觀者必須凝視,宛如置身在幽暗的古屋或黑森林中,習慣光線極其有限的空間之後,才能稍微看見景物朦朧的輪廓,因此,每一張畫都像是可以走進故事發生現場的入口。或許是因為圖畫的氛圍如此強烈,尼爾・蓋曼的文字似乎更顯冷靜(抑或刻意冷靜),像是謹慎輕放的腳步。

你知道的,走在兩百年前的黑森林裡,你的腳步不得不輕,甚至你會希望自己可以不必呼吸,以免引起任何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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