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類哭泣時,契訶夫就笑了

1896 年,八點檔之王易卜生(Henrik Ibsen)還沒過世,契訶夫(Anton Chekhov)便寫了《海鷗》,那就像是在《鬼怪》當道的年代,有人執意拍起蔡明亮眼裡的長鏡頭。在《海鷗》裡,所有衝突被消解、所有悲傷被放大、所有觀眾都唾棄,一個個追著契訶夫都想把時間討回來。後來《海鷗》名聲漸漸好了,劇本裡那種將往事傾倒出來的悲傷、生活的停頓,在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版元裕二的《四重奏》裡,能找到繼承血脈。然而,劇本開頭斗大的幾個字,至今仍讓大家困惑不已:「四幕喜劇」。在角色的悲傷滿溢的情況下,難道還有柳暗花明、發現快樂的餘地嗎?

所有試圖搬演契訶夫的人都遇過這難題。大多數人認為,契訶夫之所以執意把劇本定位在喜劇,是因為其中的表演性。是的,生活總在表演,當娃兒吃不到糖,便在媽媽手上哇啦啦地哭起來,等媽媽轉身,糖都還沒入口,娃兒就對著無人的角落,嘻嘻地笑了起來。憤怒跟悲傷,難過與絕望,說到底,都是做給人看的。如果沒有人看,也就不必哭了。李奧納多(Leonardo DiCaprio)在《神鬼獵人》裡險阻重重,每況愈下,但他不哭,他要把力氣省下來,做求生的掙扎。因此《海鷗》開場聞名遐邇的對白,看起來便特別做作:

「為什麼你老穿黑色的衣服?」

「我在為我的生活服喪,因為我不開心。」

賤人就是矯情,賤人都想被愛。當人開始對愛開始搖尾乞憐時,也抖落了一身的不堪。在此同時,劇作家契訶夫便冷眼在旁,倚著背、抽著菸,噗嗤地笑了出來。

問題是,契訶夫笑了,但觀眾還沒。導演們拿著劇本,成天對「喜劇」二個字發愁。其中有個導演從第五屆烏鎮戲劇節脫隊了。他是立陶宛 OKT 劇團的奧斯卡.柯爾斯諾瓦(Oskaras Koršunovas)。2017 年 3 月,他帶著 OKT 劇團的《哈姆雷特》來到台灣國際藝術節,進了國家戲劇院;10 月,他去到烏鎮戲劇節詩田廣場,幾乎一字不刪地,在野台演完三小時的《海鷗》。燈光音效極簡,演員在需要的時候,會自己到舞台右邊,像切換小夜燈模式那樣默默按出喜歡的燈,再回來演戲,整齣戲下來,也就五、六種選擇。因此所有氣氛,都是角色「親手」製造出來的。舞台空蕩一片,只有粗略排好的黑塑膠折疊椅,沒戲的角色會在舞台左邊坐著,看戲、想事。整齣戲只有幾個環節是認真的:第一是特列普勒夫的槍。裡頭裝了不只一發子彈,扣下板機時會發出炸裂聲響,槍口飄出渺渺白煙。第二是特列普勒夫自編自導的戲,那個片段裡,閃爍的燈光、低鳴的噪音、鮮紅的雷射、炫目的影像、以及惡臭的硫磺全一起灑在舞台上。過後又隨即恢復極簡、寧靜,彷彿剛才只是一場誤會。

綜合以上元素,佐以演員頂尖的台詞能力下,契訶夫這次可以不帶諷刺,真正地會心一笑了。因為多數篇幅簡陋的舞台,佐以角色精準、又充滿爆發力的宣洩,讓人感到一種荒謬。他們在難過什麼?又或者,在特列普勒夫做完他的戲,全場哄堂大笑,躁動地喊「傑作!傑作!」的同時,你又自問,我怎麼能不難過?難道非得等到劇末特列普勒夫花五分鐘安靜打掃完家裡,到舞台後,開槍自殺時,所有悲傷才能算數?那些令人質疑自我的時刻,導演奧斯卡.柯爾斯諾瓦把所有人,真正地帶進契訶夫的眼睛裡。看著最認真的索求、最嚴肅的乞討,於是感到最深沉的荒涼。多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就能夠笑了。這是身為編劇,契訶夫從 1896 年憋到現在的悶。喜劇也苦。懂得笑,就不會恨了。那是契訶夫眼中世界的全貌。

喜劇都是一把把辛酸淚,悲劇都曾燦爛如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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