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租書店

很難跟我的兒子們描述，我在他們這年紀時，藏身在永和小巷弄裡的小租書店，扮演著一個少年連結那像深網的海底世界。是的，那是還沒有網路、智慧型手機的世界，小鎮有電影院，但電影票太貴，或還不是十三四歲少年能常進去的處所。

這種租書店，一旁或就是舊市場末端的醬菜店，一罐罐鮮腥氣味的醃瓜、菜籽、豆腐乳、黃蘿蔔、豆瓣⋯⋯混亂繁複的辛味或暗沉的甜臭味，灌進這窄仄，鐵架高頂到天花板，只有兩盞日光燈所以光線昏暗，小板凳上都縮坐著一個個國中生或小學生埋首讀著漫畫的租書店。

我經歷過租一本漫畫一塊錢，後來漲到兩塊錢的時光，我在那樣的昏黯小洞穴裡，看了《好小子》、《三眼神童》、《天才小釣手》、《怪醫秦博士》、《橄欖球之鷹》、《怪博士與機器娃娃》⋯⋯當然全是日系漫畫，那時還沒有《七龍珠》、《灌籃高手》，乃至後來的《火影忍者》、《海賊王》，但這些漫畫可能形構了我，或我這代少年的內在奇觀妄想的天窗，在那個貧乏的年代，我們會幻想自己或具某種神祕力量，走在街上，兩腳輕飄飄的。

某次大膽越了個界，開始向戴著厚鏡框眼鏡的老山東老闆，租借厚厚的小說，那印在黃糙紙上像螞蟻串的油墨小黑字，竟可以搖晃，打開一重重奇之又奇，讓我抓耳撓腮，不敢想像的世界。古龍的陸小鳳和西門吹雪、三少爺的劍、小李飛刀李尋歡；又看了瓊瑤的《窗外》、《庭院深深》、《碧雲天》；很後來才看金庸。那是一個跟文學無關，但對一個少年來說，世界爆裂成無數彩繪玻璃薔薇窗的萬花筒，怎麼可能有那麼奇怪的事？我在那小租書店，讀著那些和真實世界（我父母，偶爾來家中的親友，或學校的同學）完全不同的故事，常覺得胸膛快喘不過氣了，眼睛像貓的瞳孔在強光中瞇成一縫。奇詭的滅門兇殺，漂泊的浪子，漫天飛花的劍舞，被全天下的人背棄，痴情的狂愛，原來大人世界的女人有為愛瘋狂成痴，彷彿那書都旋扭了。有時我竟坐在那租書店角落滿臉是淚。這對一個十三歲的國中生來說，實在太怪了吧？

我變得渾渾噩噩，在學校總在發呆，無法對正規課程那些味同嚼蠟的國語數學英語化學，再有一絲注意力了。大約從那時開始，有四五年我都是班上最後一名。我的內心被這些租書店裡的怪書，建造了一個封閉的小宇宙，那很像是個山海經的世界，聊齋的世界，住滿了毛色鮮艷的怪物。那很像現在的孩子，坐進電影院，看到恍若真實的遙遠太空，麥特‧戴蒙穿著太空服，獨自被遺棄在火星上。那麼孤獨，但那其實不是真的，但坐在昏暗租書店裡的十三歲的我相信那是真的，而且熱淚盈眶。你總要到很多年後，才找到和這世界架接的方法（像電影裡那太空船和孤單漂流的麥特戴蒙，在外太空用那麼細微精密的噴氣修正，僥倖的對接上），但他媽誰想到這世界整個龐大神經叢會深浸在網路的海洋，那種巷弄裡的小破租書店，早就被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