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淫穢並置的圖像學 —— 哈都‧裘德《倒楣性愛和瘋狂 A 片》的日常顯影術

一段色情影片的流傳,沒有開頭的人物介紹,僅如同 PornHub 上眾多影片的其中之一。羅馬尼亞導演哈都‧裘德(Radu Jude)於今年榮獲柏林影展金熊獎的新作《倒楣性愛和瘋狂 A 片》,在影片的開始便向觀眾「挑釁」,他「強制」觀眾欣賞短短三分鐘的床戲場面,也以此影片作為日後故事發展的基礎。裘德所做出的「挑釁」,即是試圖讓觀眾產生討論與迴響 —— 當性愛已是日常,藉由政治與淫穢的影像、文字之交錯並置,那自古至今存在於羅馬尼亞歷史中的「淫穢」又會是什麼?

「什麼是淫穢?我們該如何定義它?」是裘德針對本片主題所發出的探問。以三段式篇章組成的《倒楣性愛和瘋狂 A 片》,講述女教師艾咪的性愛影片在網路被大肆流傳,而她亦被學生家長開會抨擊,討論她的職位去留與社會道德。關於淫穢,裘德提及過去人們只會單就「淫穢」本身或表面去引起軒然大波,但如果之於政治的欲望/權力/政權本身也是一種淫穢行為?哈都裘德將歷史和政治作為電影的一部分,邀請觀眾先觀看色情影片中的淫穢,並透過情色描寫(Erotic depiction)的方式,以多樣的圖像、語言和觀點去呈現存在於我們生活周遭的淫穢,以及將近代歷史中可找到的「淫穢」之事進行比較。

在《倒楣性愛和瘋狂 A 片》中,女教師艾咪的性愛影片在網路被大肆流傳。(海鵬影業)

裘德曾在其 2020 年的短片《I Don’t Know》自我揶揄稱「他不知道如何找到影片的主題」,但最好的方法即是從日常中取材、取景與取鏡,而他也不避諱形容他的電影及故事充滿政治,因為他深知政治即是日常的一部分,而歷史早已在城市中留下了深刻烙印。當電影第一段女教師艾咪漫無目的走在路上,一方面我們在最開頭所看到的色情影片,已在真實生活之外的虛擬世界悄悄發酵,對人偏見眼光的看待,謠言的快速散播,都成為當今數位化時代下政治攻防的源頭。另一方面,這些看似漂移漫不經心的鏡頭,為何又不斷注視著城市的建築和角落?

對此,裘德曾談到自身對於「可見」形體(Visible)特別感興趣,不僅因為這些形體可被記錄在鏡頭中,故事舞台布加勒斯特這座城市更處處可見歷史的痕跡(屠殺的事實)。如今已深藏在停車場的大屠殺紀念館,承載著當年數千羅姆人(Roma)和猶太人被羅馬尼亞警察/政權殘殺的事實;日常生活中的羅姆人小販,也背負著數世紀的奴隸制歷史(哈都裘德曾在作品《追拿吉普賽!》探討過此議題)。電影中的導遊介紹的羅馬尼亞議會宮,過去曾是羅馬尼亞獨裁者希奧塞古(Nicolae Ceau escu)為複製北韓首都平壤的狂想,他為此迫使居民搬離,並拆除布加勒斯特老舊街區,而許多人民也在此建設中喪生;現今的人民救世主主教座堂更不再顯示其當年東正教與獨裁政權的密切關係。

當這些建築因歷史/政權/欲望而創建,卻隨著時間與國家的改革,讓人們漸漸淡忘歷史,乃至將記憶塵封於磚頭之下。哈都裘德也一而再,再而三讓當今已「視而不見」(Invisible)的事實能被看見(Visible),甚至顯影(Project)於銀幕上,那些課本沒說的、辭典沒提的、政治未觸及的,卻都源自於裘德最日常也最微小的觀察與感受。

裘德近年的作品不僅大量採用蒙太奇敘事,也專注於羅馬尼亞歷史的探究,更在他的影像中實踐並擴展德國學者阿比.瓦堡(Aby Warburg)於 1912 年提出的「圖像學」(Iconology)理論。依據日後學者撒克爾.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提出的圖像學模型,主要以描述、分析與解釋三步驟,對圖像的歷史文化加以比較、歸納與詮釋。而在哈都裘德的電影中,他不斷拼湊歷史命運的碎片,更將歷史學家所放棄講述的「故事」,再次於羅馬尼亞的日常中顯影。

《倒楣性愛和瘋狂A片》中的第二段名為「軼事、符號和奇蹟的短字典」,裘德便以蒙太奇的剪輯手法將不同時空的聲畫重新結合。以羅馬尼亞共產黨執政時期,推翻親法西斯政府的國慶日 8 月 23 日為始,當「軍隊」、「政治」、「耶誕節」、「耶穌」、「妓女」、「口交」詞彙不停交錯,透過文件、照片和主觀的文字敘述,帶出日常中的小趣事,抑或是在羅馬尼亞歷史中不再被提及的屠殺事實——坦克對著人民、耶誕節前夕的瘋狂殺戮,以及那些對希特勒、史達林等獨裁政權的政治崇拜。影片藉由前後影像的排列順序,疊加政治/性愛的圖像,發展出原文字的詞外之意。

尾聲的第三章「實踐和影射(情景喜劇)」,裘德讓影片再次回到「一個當代故事」的宗旨。透過重演/再現的手法,一如他於《羅馬尼亞野蠻史》、《塗鴉少年祕密檔案》中,利用劇場的編排演出、演員間的對話交流,犀利捕捉現代政治兩極化的現況,並向現今羅馬尼亞人拋出叩問。當角色裝扮(影射)著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們,多樣的身分族群,藉由討論的方向、決策的定案,與不同立場信仰間的交鋒與對壘,進而思考種族多元的融合與反映性別歧見之議題,甚而上升到共產左翼的思維探討。

當歷史與壓迫成為既定且不可抹滅的事實,在續存的時間中,人們又將如何繼續伴隨傷痕前進,共建美好的未來?裘德並沒有留下最終的定論,以開放結局將問題的解答留給觀眾,也留給不只在羅馬尼亞,而是身處於世界各角落的人們。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