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鉤吻鮭也要改名?真・鮭魚之亂

2021年3月,在全球疫情反覆肆虐而仍守住防線的台灣發生了一場「鮭魚之亂」,某連鎖迴轉壽司店宣布,只要名字中有「鮭」、「魚」和其諧音字,便可享有用餐折扣,商家原以為沒有名為「鮭魚」的人可以在這場沒誠意的活動中享有整桌免費的最高優惠,但為了這短短兩天的活動,居然有逾三百多位民眾改名「鮭魚」。「鮭魚之亂」引發熱烈討論,從教改到糧食議題都有話可談,還成為德國益智問答節目《誰知道這種事?》的一題,參賽者全部答錯,且對於改名一事感到不可置信。

「鮭魚」主要指七種具有極高商業價值的鮭科魚類,台灣人愛吃的「大西洋鮭魚」皆仰賴進口。要是這麼愛吃,台灣有沒有可能自己養殖鮭魚呢?答案是不可能,台灣的亞熱帶環境明顯不適合需要在溫帶低溫水域生活的鮭魚。不過我們倒有一群正港的「國寶鮭魚」,為了這些台灣籍鮭魚,研究人員可說是極為細心地人工繁殖及放流,目的不是養來吃,而是因為這群住在高山上的國寶鮭魚——櫻花鉤吻鮭——需要保育,牠們的罕見程度和印有牠們肖像的兩千元紙鈔一樣。

櫻花鉤吻鮭是櫻鱒(註1)分布最南邊的亞種,僅生活在台灣七家灣溪部分流域。推測是冰河時期櫻鱒分布範圍遠比現在南推,這群出生七家灣溪的櫻鱒在洄游至淡水過程中,因冰河退去、地貌改變等因素,最後無法再下到海中生活,而成為「陸封型」的鮭魚。這群特殊的台灣鮭魚研究史起於日據時期的冤獄。1917年,一位志佳陽社(今環山部落)泰雅族賣魚青年在宜蘭遭日本巡警以偷竊罪名逮捕入獄。當時日人所食用的鮭魚皆由日本進口,只有高官或有錢人才吃得起,巡警認為台灣不可能有野生鮭魚,並不採信青年在大甲溪上游捕獲鮭魚的說法。想當然耳,這批魚貨找不到「失主」,最後改安上違反出山規則的罪名,以罰款結案。

同年,日本學者大島正滿的助手青木赳雄正在宜蘭調查淡水魚,透過警察得知大甲溪上游有類似日本國內的鱒魚且得到了鹽漬標本,兩年後大島與美國學者正式發表了此魚種,並命名為サラマオ鱒(音同撒拉茂鱒,取自 Saramao 駐在所,今梨山)。櫻花鉤吻鮭自發表後學名改了幾回,並被認定和櫻鱒是同種,直到1962年,加州大學在比對鱒魚標本時,發現還是有些差異,這些魚才真正成為台灣的特有亞種生物。其實,在日人進行科學調查前,魚們早以本邦(Bunban)之名在泰雅文化中存在超過兩千年,但被命名為撒拉茂鱒、且被指定為「天然記念物」後,族人失去自由捕魚的權利,河川周遭土地也劃為保護區。

管制在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後全數解禁,但鮭魚們的生活回不去從前與泰雅族人取得的捕撈平衡。1950年以前大甲溪上游多條分支都有魚影,但隨著中橫公路開工,退輔會也來到七家灣溪經營武陵農場,大規模砍樹,導致植被減少、溪水溫度升高,習慣低溫的鮭魚自然生活不下去。陸續蓋的十幾座攔砂壩也切斷了鮭魚生活圈,雖然櫻花鉤吻鮭已不會在淡水海水間長距離洄游,但還是會隨季節在溪中移動尋找適合的棲所和繁殖場所,攔砂壩硬生生阻斷鮭魚移動和族群血緣交流,最後,就只剩七家灣溪小部分區域的數百條鮭魚了。

櫻花鉤吻鮭遲至1977年才開始被保育,為了劃定保護區,拆了部分攔砂壩,也蓋了專為復育鮭魚的保育中心,保住僅存的野生魚外,也在原本有的水域放流人工繁殖的魚苗。過程並不順利,往往一場颱風來襲,魚就被沖到不見蹤影,2004年,連保育中心都被颱風一起沖毀。據2021年的魚口普查總計,有1萬2,000條魚口生活在七家灣溪和其他支流,是有紀錄以來最多的一年。魚群總數量增加是好事,但考慮到魚群仍仰賴人工繁殖補充數量,加上選育結果有近親繁殖可能,對族群長遠而言會不會造成問題目前還是未知數。另外由國外引進的虹鱒養殖也有外逸疑慮,兩魚棲位相似必定互相競爭。

在復育同時,對櫻花鉤吻鮭的研究從未間斷,有學者認為櫻花鉤吻鮭應該是獨立的一種魚,因為與北方的「櫻鱒」相比,櫻花鉤吻鮭身上的斑點、鰭條和脊椎骨數較少,不過這些主張並未獲得承認,櫻花鉤吻鮭學名維持 Oncorhynchus masou formosanum ,迄今仍被當作櫻鱒亞種。

櫻花鉤吻鮭是櫻鱒分布最南邊的亞種,僅生活在台灣七家灣溪部分流域。(內政部營建署雪霸國家公園)

雖然學名無法更動,政治圈仍不止一次拿鮭魚為靶,要求「正名」。2005年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在重建鮭魚復育中心時,以牠既沒有性成熟的粉色櫻花斑,及雄魚才有鉤吻,不該用「鉤吻」以偏概全等牽強理由,大張旗鼓地發了新聞稿稱「雪管處今後決定將俗名有台灣鱒、梨山鱒、次高山鱒、本邦(泰雅族語)的櫻花鉤吻鮭,改為台灣鮭魚」,當時的副總統也這麼說過:「櫻花鉤吻鮭太複雜了,是日本人取的,我們現在要把它改為台灣鮭魚。」這名字也不是日本人取的⋯⋯荒謬言論不僅於此,到了2017年突然又有立委質詢時說要正名,不但俗名學名、物種亞種和特有種都不分,還表示這不該淪為口水戰,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俗名叫什麼真的沒那麼重要,做了表面功夫、改了官方名也不會讓鮭魚一夜之間不再瀕危,只能說複雜的是人、不是魚,對真正為了瀕危魚類持續努力的研究者來說,這才是「真・鮭魚之亂」。

與北方的櫻鱒相比,櫻花鉤吻鮭身上的斑點、鰭條和脊椎骨數較少,不過這些主張並未獲得承認。(內政部營建署雪霸國家公園)

但對民眾而言,這種魚到底叫什麼似乎不是這麼重要,約略還對「國寶魚」、「七家灣溪」這些印在國小課本的名詞有印象。畢竟不管脊椎骨數量,魚就是食物,「鮭魚色」(註2)是鮭魚肉的顏色,而不是鮭魚表皮顏色,種種對鮭魚不友善的命名方式早已說明一切。使用 Google 搜尋「櫻花鉤吻鮭」,立刻就會跑出「能吃嗎」和「好吃嗎」這麼直覺的推薦關鍵字呢。

註1:櫻鱒又名馬蘇鮭(masu salmon),馬蘇其實就是日文的鱒魚。鮭(salmon)和鱒(trout),起初以是否會進入海中生活區別,但科學研究發現這個界線非常模糊,也有許多特例,英文和日文對鮭科魚類各有不同看法。魚種在翻譯為中文後的俗名用法讓人疑惑,常常是一種魚俗名既有鮭也有鱒,但都同樣是指鮭科魚類。

註2:鮭魚色(Salmon)用法首見於1776年,色碼 #FA8072,顏色以鮭魚肉色命名。但實際上鮭魚是白肉魚,肉的顏色從白色到較淺的橘色皆有,且其橘色是由脂溶性的蝦紅素造成,鮭魚在海中生活以蝦等甲殼類為食,肉色便會帶橘。陸封型櫻花鉤吻鮭並沒有機會吃到海中食物,所以不會有「鮭魚色」。另外,市面上帶有鮮豔橘色的生魚片並非自然鮭魚呈色,而是在養殖鮭魚過程中在飼料加入色素增加賣相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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