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遙遠的山頭

清晨的圓峰山屋,木頭拼接的牆板幫圍坐在裡頭烹煮的登山客抵禦著山坳裡的寒氣。天快亮的時候最冷,尤其在這樣的海拔——3,694公尺。

這棟小房子只能供十多人過夜,蓋成尖尖的三角形,是台灣最高的山屋,北邊屹立著台灣最高的山巒。我從睡袋裡鑽出來,昨晚睡著的時間大概不到兩小時吧?在高山上深眠是很奢侈的。雖然沒睡飽,心情卻期待又亢奮,而身體百般不情願地陪我鑽出了睡袋,它很敏感,已預知今天的操勞。

山屋內的人都走光了,天還沒亮就出發去攻頂,把大背包一個個靠在牆角,準備下山時再進來拿。一般說來,攀登「後四峰」的隊伍不會像我們這麼晚還沒出發,但我們目標明確,行程單純:只取鹿山,時間上有些餘裕。明知該動身了還好整以暇地東摸西摸,這在山上是大幸福。

兩個隊友一個在煮水,一個把即溶咖啡包撕開,倒進鈦杯。他們下半身都裹著溫暖的睡袋,上半身蜷縮著,像兩個半開的蛹。登山不難,難的是起床,我把頭燈點亮,出去取水。

水塔依偎在山屋旁邊,是一個更小的三角形,空曠的高海拔冰冷如月球,出水口上覆了一層霜,忽然在我眼前活了起來,蔓延到腳下的土丘、山屋旁的石徑,最後蔓延到遍布在整片山脊上數不盡的刺柏。我提著喝飽的水袋起身,頭燈的光束掃過周遭的喬木林,亮晃晃的像一大片銀色聖誕樹,頂著一月的寒冰。

高海拔的旭日像一艘鬼鬼祟祟的飛碟。(陳德政)

壯觀和恐怖只有一線之隔,自然的成像無限擴張時,就會吞沒你。我快步閃回山屋,把門緊緊拉上。

這是我第五次從塔塔加鞍部的玉山登山口,背著重裝一路翻上圓峰山屋了。另有一次是當天往返玉山前鋒,還有三次投宿在比圓峰山屋稍低(海拔3,402公尺)卻更有名的排雲山莊。壯闊的玉山山域我前赴後繼來了九次,每次都有不同的隊友組合,起步時想著不同的事情,牽掛著山下不斷變動的人生。

玉山群峰共有九座百岳,分為「前五峰」與「後四峰」,一座比一座崇高,都像道行高深的神仙。排雲山莊是攀登前五峰的基地,其中包括玉山主峰;圓峰山屋則是探查後四峰的前哨,它們是玉山南峰、南玉山、東小南山和鹿山。兩座山屋之間有一條沿山腰橫渡的上切路,不算太陡,但暴露感十足,一側是裸岩,一側是傾斜的石坡,有著峰峰相連的絕景展望。

有一回我和隊友太晚從登山口起步,直到入夜才翻越這條橫渡路,山谷裡風起雲湧,兩人點著頭燈,一前一後像漫步在太空,要去神祕的行星挖礦。下方兩百多公尺的地壘上浮著一個發光的長方體,就是排雲山莊,熱鬧的晚餐時段,住客們享用著愈來愈好的 WiFi 訊號。

官方版的玉山山脈地圖上,完成九座百岳只要五天四夜即可,製圖者註明「以排雲山莊及圓峰山屋為基地作放射性攀登」。坊間的商業隊伍也推出這種五天四夜的玉山群峰行程。

仔細研究它的路線和走法,人在壓縮的時間裡撿著一顆顆山頭,要有強大的體力為後盾,並且不排斥登山成為趕路,此外,天氣連續五天也都要幫忙。我認識的朋友中,無人來一次就登上九座山的,但也無人像我一樣得來到第九次。壞天氣、高山症、意外的受傷,種種因素構成撤退的結果。回憶起來,我幾乎沒有一趟玉山行能完成事前的計畫,離開山腳時說的再見,真的是 see you next time⋯⋯

覆雪的越嶺道。(陳德政)
連結排雲山莊與圓峰山屋高危的橫渡路段。(陳德政)

第五次上到圓峰山屋,卻是第一次住進來,前幾回都在一旁的圈谷露營,那也是台灣最高的營地。露營能避開山屋裡窸窸窣窣的聲響,也有策略性考量——營位比床位好抽!這回我們拿到的也是露營許可,由於嚴寒的氣候逼退了一支抽中山屋的隊伍,屋內的山友要我們別再搭帳了,一起住進去比較舒服。

山上的人情味總是特別暖心,暖的還有鍋爐邊水蒸氣的餘溫,咖啡的香氣,與我們遲遲不願脫下的羽絨衣。啊!賴得夠晚了,該出去面對現實,三人換上登山衣褲,把大背包打好立起,睡墊留在原位,今夜還要再宿一晚,背著攻頂包鑽入瀰漫在屋外那白茫茫的一團霧。

完全亮開前的穹頂呈現出奇異的天象,太陽緩緩昇起隱蔽在雲霧中,像一艘鬼鬼祟祟的飛碟,替大地打上黃光。三人取道向南,踩在巨大的玉山南稜上,玉山南峰在一道刃脊上隆起,輪廓好像劍龍的骨板。前方這幅野性的風景隱隱喚醒行路人的警覺,這可不是攀登主峰那樣的觀光路線了,接下來全是真槍實彈。

玉山南峰與壯闊的玉山南稜。(陳德政)

嶙峋的三叉峰旁鎚進了一些鐵鍊,我們輕輕拉著快速通過一段瘦稜,在山頭間上上下下繞過了越嶺點,來到海拔3,800公尺的南峰登山口。霎時天光大亮,雲海翻騰,一陣狂風吹過開闊的山壁,像上帝的刷子撥開地表的灰塵,揭示出山摺處所有的燦爛與美。

明晰的天空,隨風波動的雲之海洋,匍匐的刺柏和拔高的圓柏像數以萬計的綠色動物在山壁上集會。波蘭攀登家歐特克・克提卡(Voytek Kurtyka)曾說過:「美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此刻,我在寒冷中佇立在那扇門前,眺望著難以名狀的美。

隨風飄蕩的雲之海。(陳德政)

我同時眺望著讓人心生畏懼的「另一個世界」,與自己未來的位置。鹿山海拔2,981公尺,是百岳中唯一不到3,000公尺的山峰,「登頂」其實是向下走,從南峰沿著一條孤立支稜的尾端,下降800公尺逆攀到荖濃溪前的山頭。沿途全是糾結的帶刺植物埋伏在山徑兩側,冷不防就要戳你一下,我時常得像施展軟骨功那樣把自己收納起來,以閃過樹的攻擊。

以為腳邊安全了,冷杉的側枝立刻敲在頭上!心裡又是一陣咒罵。冷門的山峰往往充斥更多折磨,以及更多的假山頭,一望無際的前景緩降到東邊的谷地,這條山巒縱列中,究竟哪一座才是鹿山?透視法在這兒不管用了,走到意志枯竭時,立體的山群變成平面的寫生,那個未來一直不來。

總算在中午前,我們邁過一座像高爾夫球場果嶺般的草原,經由延伸的尾稜抵達鹿山。這是一座藏身在密林裡的山頭,三面環溪,對岸矗立著達芬尖山。偏遠的鹿山頂並沒有鹿,據我的布農族獵人朋友高大哥說(他後來還當選了市議員),鹿山是日本人取的名字,取自布農族語「玉山圓柏」的音譯,因為這帶長滿了圓柏。這也說明鹿山的英文名為何是「Mountain Lu」,而不是「Mountain Deer」。

抵達鹿山前一片像果嶺的草原。(陳德政)

既然登頂是下坡,那「下山」就得往上,先甘後苦可是大苦。回程是上升800公尺的迢遙遠行,三人在高峰與危崖間穿梭,冒著陣陣冷風,跨越綠巨人的肩膀,盤踞在南峰的劍龍黃昏時化身為暴龍,感覺隨時要把人甩下山崖。最終走到天黑,幾乎氣力放盡地返抵圓峰山屋。唉,起床不難,登山才難。

疲憊的我們連晚餐都懶得開伙了,隨意往嘴裡塞了些乾糧。零下的氣溫,讓此地常駐的黃喉貂凍得沒出來覓食,我全副武裝到山丘上的生態廁所蹲著,頭頂有一顆夜星。

隔天穿過結冰的營地,我們在日出時分橫渡回排雲,石徑上的殘冰隨著海拔下降而消融,迎面走來幾隊要去登頂主峰的山友,每人的面容都很歡喜。我想到六年前初次來訪玉山,踩著冰爪站上了台灣最高點,濃霧中我四處張望,當時鹿山仍在遙不可及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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