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錯節 ——《李維史陀:實驗室裡的詩人》

《李維史陀:實驗室裡的詩人》
《李維史陀:實驗室裡的詩人》
派翠克·威肯,衛城出版
NTD $550 平裝 / 500 頁

2009 年底,李維史陀過世。這件事立刻在同僚間造成話題:「他——他本來還活著啊?」那年的秋季學期我第一次接觸「文學理論」,從結構語言學的索緒爾,9 月中開學遇到 11 月上旬發出的消息時,課大約也剛好來到李維史陀等結構主義思潮的高峰前後——圍繞在羅蘭·巴特的《神話學》、拉岡的〈鏡像階段〉之類的讀本前後,安插的是《憂鬱的熱帶》當中著名的〈書寫課〉一章。當時的我什麼也不懂,就每週起個大早,英文閱讀文本都讀不完的狀況下,懵懵懂懂地與班上其他至少大我兩個年級的學長姊一起聽老師激動地講起巴特、李維史陀或雅克慎。

十年中間,發現這些在課堂上念的讀本的作者其實都互相認識,或許還可以加上不在這個脈絡裡的德勒茲等人。這些人在學術圈大鳴大放的時間都略晚於李維史陀(如巴特曾經找李維史陀指導博士論文未果),然而大部分的人都早早離他而去:巴特、傅柯、德希達、德勒茲等人多崛起於那場李維史陀不怎麼參與的六八學運,這些人卻都在李維史陀之前過世。這種境況無可避免地造成一種時代的脫節感。他自己這樣說道:

蒙田說過,「老」會把我們每天叼走一點,所以,當死亡最後來到,它帶走的只是一個人原來的八分之一。但蒙田只活到 59 歲,所以完全不可能知道活到像我這樣極端老邁是什麼樣的感覺。在我這個我從不敢想像自己可以到達的壽數裡,我覺得自己像是碎散的全像圖。

《實驗室裡的詩人》,頁 453

時移事往。讀者對李維史陀的印象大多停留在他年輕氣盛,在 1930 年代沿著龍東電報線深入亞馬遜叢林,進行他人生中最具規模的一次(也幾乎是唯一一次)田野調查。關於這場田野調查的故事,大多都寫在《憂鬱的熱帶》裡了,而他也見證了他當年所見、所畏懼的人類文明的走向一一成真。《憂鬱的熱帶》是李維史陀最知名、最被廣泛閱讀的書。然而從《實驗室裡的詩人》一書可以知道,《憂鬱的熱帶》的誕生與接受有一段相當特殊的歷史情境:於李維史陀個人而言,這本書的誕生與他被法蘭西學院拒絕的挫折有關,而更重要的,或許是他在當時的主流思潮環境裡是一個異數:

他批評存在主義「對主體性幻象採取太過縱容的態度」,以至於把哲學化約為一種「女店員式形上學」。在李維史陀看來[……]哲學應該探究的是世界中的現象如何彼此相關,不是我們怎樣看待它們或它們對我有何種意義。在李維史陀看來,存在主義所苦惱的那些事情正好是應該切除丟棄的。

頁 292

「主體性的幻象」跟法國當時最流行的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等說法相左,但如同傳記作者所說的,這本書做為一本具有文學性的著作,更重要的或許是他身為人類學者與這個「主體性的幻象」在書中搏鬥的過程。《憂鬱的熱帶》的魅力正在這種自我指涉的反饋迴圈(而這也是沙特喜歡這本書的部分)。然而,這種抒情的筆調在李維史陀的著作生涯史中乃是異數;他更多的作品是大部頭的學術著作,從早期對親屬關係的研究,直到晚年對神話的結構分析產出的幾大本《神話學》,在李維史陀過於漫長的生命當中出現過不少的轉變,幾乎是一種自我實現預言式地「轉了向」,對政治與前衛藝術的觀點從熱情到冷感、甚至排斥。

這條歷史的軸線貫串了《實驗室裡的詩人》作者派翠克·威肯對於李維史陀的評價。他說道,他想要在將李維史陀批得一文不值與將他捧上天兩種態度之間取得平衡;因此他在行文當中雖然表達出對李維史陀的崇敬,卻也不時會出現他對於李維史陀行事作風與學術傾向的微辭——他早期就學時期參加左翼政治活動時參與創建組織的經驗,後來成為他在法蘭西學院建立社會人類學實驗室的基礎(見第八章的描述),在威肯整體的筆調看來,這個因果連結不免讓人覺得有些諷刺。他的敘述策略約略是:在李維史陀尚未出版其代表性著作時,是以傳記資料為中心,而在其博士論文《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出版以降,則是圍繞著幾本他的代表著作穿插李維史陀不同階段的人生歷練與心理狀態,並描述他與同代人如何交錯、如何有著類似的經歷、卻又走向不同的道路。

在一種意義上,1930 年代的巴西行與 1950 年代末期《憂鬱的熱帶》出版造成一股結構主義風潮的兩段高潮之後,李維史陀的人生道路彷彿開始一路往下。三O年代與五O年代中間收錄李維史陀在紐約短暫的流亡生活(他是猶太人),李維史陀當時與雅克慎和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布賀東過從甚密——前者對李維史陀有著重大的影響。與雅克慎相遇後,李維史陀方決定將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方法用在人類學研究上,而有從《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以降的著作;後者則被具象為李維史陀對前衛藝術的看法轉變的例證,這段年輕時期的友誼使他沉浸在古典藝術當中,但派翠克·威肯也不時透露出自身的疑惑,不解為何李維史陀自己本身深具前衛色彩的研究風格卻總是與前衛藝術劃清界線。

又或者這種古怪的矛盾更像個「人」。結構主義強調反對「主體性的幻象」,從法國戰後人文主義式的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主要是沙特)走向另一個極端,在一種意義上具有相當強烈的機械論,在這套理路中人的各種文化增生都可以被鑲嵌進無數的二元系統當中——李維史陀寫作《神話學》的時候各種神話素的小卡幾乎要將他的書房給淹沒。《實驗室裡的詩人》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理論家,跟著法國的人類學建置一起崛起,再出於某些旁人難以釐清的理由揮別年輕時抱持熱情的事物,而後活得太老,老到幾乎不認識這個世界上的人即將變成什麼樣子了:

「我不會求死,但這世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那是一個不同的世界,而我的工作已經做完。」

頁 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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