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經濟正超光速運轉」:科技如何形塑 2010 年代

我們曾以為,科技會讓人們更靠近。但事與願違地,科技已然擾亂了我們的心智、政治與人際關係。我們能戳破同溫層泡泡嗎?


2010 年,我開始用 Twitter。此一事關重大的發展,全球媒體都沒多留心注意——但說句公道話,我也幾乎沒注意到。的確,當時我對於使用社群媒體並沒有多大的恐慌。網路仍象徵希望多於威脅—— iPad 才正要上市;Uber 與 Airbnb 剛要起步;藉由將無聊瑣事轉變為能積分換獎的好玩數位挑戰,「遊戲化」才正要開始解決從肥胖到選民冷漠的各路問題;在社群媒體上籌劃的「阿拉伯之春」還有幾個月就會到來。此時,羅興亞大屠殺尚未發生,瘟疫般的青少年焦慮症尚未爆發,劍橋分析風暴、極右派與「假新聞」都還沒席捲網路。2010 年 10 月,《衛報》新聞部落格發布一篇黑色幽默短文,描寫對美國政壇來說可能是夢魘的情景:「唐納‧川普(Donald Trump)考慮參選總統,」標題如此寫道。

2010 年代的改變,不是新科技的到來,而是商業模式的快速演變,也就是將注意力轉換為獲利模式。這並非新發明;事實上,這可以追溯到 19 世紀的「黃色新聞」(yellow journalism),利用聳動新聞與低廉定價以吸引廣大讀者——也就是廣告商會願意付費來觸及的目標群眾。但是,無所不在的高速行動網路已讓注意力經濟趨近超光速運轉的狀態,讓人們深陷一個不以事實或重大事件為導向,而是以最吸睛——通常也就意味著最讓我們憤怒的事情——為導向的數位世界。

那些對「過濾氣泡」(filter bubbles)與「同溫層」(echo chambers)提出警告的人沒說錯,但卻是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說對了。這兩個詞誤導性地暗示,我們在數位世界裡的時間都沐浴在彼此認可的溫暖氛圍裡;但事實上,社群媒體向我們展示出敵人最為蠻橫(於是最吸睛)的可惡模樣。我們則以浮誇字詞譴責他們,而獲賞「分享」與「讚」——也因此,我們族群內的忠誠度愈發堅固,直到那些原本看來只是對手的人,變得彷彿是另外一個物種。

注意力經濟
社群媒體向我們展示出敵人最為蠻橫(於是最吸睛)的可惡模樣,我們則以浮誇字詞譴責他們,而獲賞「讚」或「分享」。(Getty Images)

社群媒體非但沒有讓公共領域變得更民主,反將這個地方變成一個全球性的佛洛伊德式「本我」,所有人類最黑暗的原始衝動在其中相互衝擊,理智辯論的可能性消逝殆盡。事實證明,一個健康的民主體系需要人們隱藏某些情緒,並且深思熟慮後再發表言論;但在網上,注意力只會集中在反其道而行的人身上。

這一切在文化上的關聯,是被稱為「一切政治化」的發展情勢——無止盡地將每個網域重新組織到兩個極端去,並將文化辯論中的所有主題都化為政治議題。

1995 年,如果兩名美國人對於 O‧J‧辛普森(OJ Simpson,犯下殺妻案的非裔美籍足球員)的判決意見不同,原因很可能是他們的種族,以及他們對於種族的經驗不同;但是到了 2013 年,對於白人警察喬治‧茲莫曼(George Zimmerman)槍殺非裔少年特雷沃恩‧馬丁(Trayvon Martin)獲判無罪這件事,或是對其他許多議題的意見,絕大多數都會跟政治派別有關。

政治也深入私人生活;比如在英國你是留歐派、和一個脫歐派交往,兩人都會同意在感情裡將政治擺到一旁,這種事已經愈來愈難想像。更遑論,事實上由於地理區域劃分,你們倆一開始會認識的機率就不高。

同時,社群媒體的離心力將每個意見都推向極端,燃起兩端的憤慨情緒。所以(打個比方)變成只有以下兩種可能:要嘛言論自由遭受致命攻擊,或是「言論自由遭受威脅」根本是個迷思;而既然找到其中一方錯誤的證據很容易,象徵兩方爭議的蹺蹺板永遠不會停歇——這正合了 Facebook 的意。此即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莎(Hartmut Rosa)所言「狂熱的停滯」(frenetic standstill)其中的一個面向,科技加速一切,當所有事物進行地愈來愈快,真正的改變卻遙不可及。

一方面,文化規範改變如此迅速,2014 年看來毫無爭議性的意見放到 2019 年來看,卻有可能讓人被排擠在社交圈外。另一方面,我們的政治機構陷入膠著,無法對應社會不公或是氣候危機,無論某些政治人物有多麼希望著手處理。

在此,我們應該要小心科技決定論:這不全然是社群媒體的錯,且不管如何,如果我們有政治決心(political will)(註),我們可以牽制矽谷。(近期各國政府對 Fackebook 施壓、Twitter 決定禁止政治廣告,都顯示了我們可能已經開始這麼做了。)但我們仍必須小心滿面笑容的科技擁護者,他們永遠會在一旁,認為這些事情是大驚小怪,指出過去的世代也擔憂過先前的科技,彷彿這樣打發一切事情就解決了。(也許在電視發明之前生活確實比較好?現在也沒剩多少人活著可以告訴我們差別了。)

然而,即便在我們追求政治解方之時,我們不應錯下結論,認為作為個體的我們便不需要去做任何事。在許多事之間,2010 年代是我們開始去瞭解,自己確實必須去思考網路在生活裡扮演何種角色的十年——去想想哪些平台該放棄、哪些 App 要刪除、哪些裝置必須禁止進入家中。而且,並非是懷抱著一份想回到過去的懷舊心情,而是懷著一股「未來將取決於此」的初醒直覺。


註:政治決心(political will)原指政治上的意圖或願望,後來具體指政府實施一項政策的堅定意志或承諾,尤其是指一項無法立即取得成功或不受歡迎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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