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物誌學——石內都的攝影創造

「我的時鐘好像壞了」。這段出現在石內都手記裡的零碎字句,或許便足以描述觀者在她的攝影作品中能反覆感受到的狀態——每張照片都如同一次失靈的校時(timing)過程,令人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在有待調整、不準確的時間裡。不同於攝影藉由其靜止性,將某一片刻保存而起的功能,在此,時間的逝去並不會因為快門的開闔,以及拍攝完成後持續增加的秒數而被強調;相反的,石內都像是重複表現著測量時間的徒勞,她的照片不再顯示出清晰的時間斷面,而是承載著不斷增生、無法歸零的時間。

石內都的攝影始終存在於一處不具明確日期、一再遺忘,或抵抗所有可計算時間的時區內。早期作品《絕唱.橫須賀故事》(1979)裡,隨著沖片藥水一同滲入的,是由現實的鏽斑、濕氣,與底片銀粒子相互凝聚而成的影像,該系列作像是覆蓋於「橫須賀駐軍區」這一由戰爭所造成的歷史傷口與個人的記憶結痂。抑或是《連夜的街》(1980)拍攝了曾被稱為「赤線地帶」裡,那些倒閉、棄置的性產業場所,一再地從建築屋瓦、磁磚和斑駁的牆面等無人場景中呈現出某種受傷的時間。

7月在亞紀畫廊(Each Modern)舉行的「石內都 展」,即讓觀眾進入一個純粹由靜物構成的空間。本次個展所展出的作品,是藝術家告別了晃動、遍及光影反差的街拍時期後,轉向對身體與物件的凝視,如此手法似乎能更加深入她所欲探尋的、那充滿濃密時間的世界。這獨特的世界並不存在任何人物的臉孔、亦沒有發生於片刻的事件,僅有著深陷於過去時態中的痕跡與遺物。原先能彰顯速度與運動瞬間性的攝影,成為了充滿時間摺痕的影像平面。

《ひろしま/hiroshima》與《Frida by Ishiuchi》系列攝影作品,「石內都 展」展覽現場。(The Third Gallery Aya 和亞紀畫廊提供,石內都版權所有)
《Mother’s》 系列攝影作品,「石內都 展」展覽現場。(The Third Gallery Aya 和亞紀畫廊提供,石內都版權所有)

如同標誌風格劇變的系列作《1.9.4.7》,即源自於藝術家意識到自己活著近40年的生命。像是試圖反證此一時間歷程,石內都找尋了50位與自己年紀相當的女性,並拍下她們的身體。不同於一般肖像或人體攝影強調被攝者的面容與姿態,石內都像是在拍攝物證一般,選擇僅留下如腳掌、手臂或指甲等身體末端部位。原先屬於某人的身體被抹去姓名與身分,匿名地表達出同一道時間在不同個體上的經過——這個由皺紋、厚繭、色斑所說明的共時性,將令觀者經驗到時間如冰河刻蝕於肉身上的動態。另一作《Innocence》(1994-)則在黑白之間呈現雕塑般的身體,但在照片裡卻明顯可見諸多遭受撞擊、撕裂後造成的缺陷與瑕疵。這些實際上皆是真確遺留在某人軀體的傷疤,是在時間中逐漸癒合、變形的印記。此些殘酷卻純粹的影像,使我們發現創傷降臨於肉身上無可回溯的意外性,以及伴隨著疤痕生活的不可見過渡。石內都曾說:「如果說傷痕和照片都是時間的痕跡,我的照片也許就是傷痕本身」。(註1)她絕非是將攝影當成製造獵奇景象的媒介,而是藉由身體細部的特寫,揭露出攝影作為傷痕之特質。在此,攝影彷彿是在極短的秒數中被時間所傷、亦由其所形成的記憶叢結。

《Innocence》#5 。
印製於1994,銀鹽相紙。(The Third Gallery Aya 和亞紀畫廊提供,石內都版權所有)
《1・9・4・7》#49(1988-1989) 。
印製於1994,銀鹽相紙。(The Third Gallery Aya 和亞紀畫廊提供,石內都版權所有)

就石內都而言,攝影必須趨近於物一般的存在,才可觸及時間最細微且劇烈的流動。在《Mother’s》(2000-2005)與《Frida by Ishiuchi》(2012-2015)當中,唯一在場的物件如同生命劇烈凝縮後的積體,那裡有著相機最難以記錄之處,即發散於物、必須用雙眼之外的多樣知覺感受的「沒有身形的氣息、空氣」。(註2)就像母親的離世,或許是快門所無法直接捉捕的,但其所遺留的物品仿若存有的負片,裡面飽含著由死亡所換來的巨量記憶。《Mother’s》拍攝了石內都母親在生前使用的化妝品,觀眾將見到靜置於鏡頭前乾裂、磨損的口紅。濃郁的色調以及微距的焦段,放大了影像屬於觸覺的(tactile)一面,讓視覺逐漸在觀看中沉退,開始以雙眼來回撫摸、碰觸逝者所留下的痕跡。

《Mother’s》#3。(The Third Gallery Aya 和亞紀畫廊提供,石內都版權所有)

而《Frida by Ishiuchi》更將已故藝術家弗列妲.卡蘿(Frida Kahlo)的遺物——諸如其因殘疾必須穿戴的義肢、輔具等——呈現為放置在透亮平面上的視覺物證。面對物品上不再被肉體所充實的空洞,影像自此脫離了被攝者的生平年表。相反的,我們將強烈、獨一地體驗到如同法國詩人喬.布斯克(Joë Bousquet)所說的那段話:「我的傷口先於我存在,我被生下來只為了肉身化它」。遺物的影像並非呈顯生命結束後所剩餘、不再被使用的狀態,而是反向地展露在物件內部迸發的生命力。

《Frida by Ishiuchi》#23。
印製於2012年。(The Third Gallery Aya 和亞紀畫廊提供,石內都版權所有)
《Frida by Ishiuchi》#36。
印製於2012年。(The Third Gallery Aya 和亞紀畫廊提供,石內都版權所有)

石內都不斷以攝影觸碰一切痕跡、印記,撿拾起時間所遺下之物,由此實現她獨特的時間物誌學。這絕非是發自對殘物的迷戀、或將拍照作為對消亡的逃避,而是以時間自我兌現,透過永久暫止的一瞬映現出時間的持續流動。於是,在與物的對話中,攝影將尋獲自身作為另一種遺物的本質。

如同《ひろしま/hiroshima》(2007-)所體現的態度:只有經由物本身才可接近、治癒歷史造成的巨大創口。不同於東松照明的著名作品《11時02分 長崎》(1966),聚焦於受爆炸衝擊而毀壞的器物以及被輻射污染的倖存者軀體,石內都更極端地深入事件之後(aftermath)的真空狀態——我們並沒有直接見到原爆的恐怖,而是在衣物的花紋、織理、褪色與污漬之間,注視著早已「不再」但又格外強烈的在場。這些影像彷彿是由無數過去所共振出的嶄新回憶,重現了遺忘發生前、仍有各種可能之時態,令標本般的殘骸重新變成某種「活物」。

《ひろしま/hiroshima》#9。
印製於2007年,Ogawa, R.捐贈。(The Third Gallery Aya 和亞紀畫廊提供,石內都版權所有)

由石內都所創造的,是一個任何時間凝結、剝落都可清晰聽見的世界。每一張照片都像是由現世所分泌,在時間聚集過盛後滴落至眼前、由消逝所生成的後像(afterimage)。石內都的陰性影像,將遠離攝影長久強調著現場、目擊或捕捉等視覺中心,而是以碎片、傷痕、殘跡,消解了具有明確分界的時間單位,開始探尋發生於一秒之下的微物變化。時間的物誌學並不是藉由影像對事物進行防腐,而是使眾多的痕跡體互相映射,創造一種由影像與時間、過去與現在所共構之物。最終,攝影的唯一目的,似乎只是提醒我們與所有被攝物相等,彼此共同經受著同一道時間。

註1:石內都,《黑白》,吳菲譯,中信集團出版,2017,頁51。

註2:「人的氣息用眼睛是看不見的。那是只有耳朵、鼻子和皮膚能感受到的,沒有身形的氣息、空氣」。石內都,《黑白》,吳菲譯,中信集團出版,2017,頁66。

石內都
Ishiuchi Miyako

1947年生於日本群馬,曾於多摩美術學院學習設計與織品,並自學攝影。2014 年獲得哈蘇國際攝影獎(Hasselblad Foundation International Award in Photography)。曾在洛杉磯 J・保羅・蓋蒂博物館與橫濱美術館舉辦過大型個展,也在紐約古根漢美術館、威尼斯雙年展、舊金山現代美術館中展出,作品更獲紐約現代美術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等重要機構典藏。


石內都 展

展出期間|2022. 6. 24 – 7. 30​
展出地點|Each Modern 亞紀畫廊​
展出作品|《1・9・4・7》、《Innocence》、《Mother’s》、《ひろしま/hiroshima》,、以及《Frida by Ishiuchi》,皆是她1976年拍攝家鄉橫須賀《Yokosuka Story》之後的重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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