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為內心燃燒的是正義怒火,但單憑憤怒有害無益

近日哈維‧溫斯坦性侵官司判決出爐,加上波蘭斯基入圍法國凱薩獎(註)爆發的激烈爭議,在國際婦女節來臨前夕,性別不平等的議題再度甚囂塵上。小說家艾莉芙‧夏法克(Elif Shafak)回顧自身作為女性及女性主義者的經驗,她坦言,不公義引發的憤怒著實強大——但若沒有愛與同理心,也可能令我們迷失


我曾深愛我的憤怒。年輕時,憤怒的情緒對我來說很珍貴,這股熊熊烈焰,這股鬱積的火光,我像一盞明燈似地捧在掌心,沒有意識到它並非光明或溫暖的來源,反而灼燒了我的血肉之軀。但當時,怒火燃燒的感覺真痛快。我自覺正義凜然。甚至讓我愛上亞里斯多德:「因為沒有人會瞄準自認達不到的目標,憤怒之人瞄準自認可以達成的目標,而這份自認能夠達成目標的信念令人愉悅。」這段話我聽來痛快。我尤其同意美國哲學家與詩人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義憤填膺驅使人慷慨發言。」豈止是慷慨發言,我心想,也能讓人寫出好書,尤其是小說。對小說家而言,還有什麼是比正確的憤怒更好的動力?

1971 年我出生於法國史特拉斯堡,一個充滿移民與左派學生的社區。在這裡,「革命」不只是名詞,而是動詞,是一種生活態度。在父母分居以後,母親跟我搬到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和我第一個家相比,這是一個極度保守、父權主義風行的社區。自那時起,兩名女性將我撫養長大,也就是我的母親與外婆。

許多因素使我無法融入那裡,我一直都心知肚明。但我並非一名憤怒的青少年。真要說起來,我很沉默、冷靜、善於觀察,無可救藥得內向。

在我 20 出頭時,憤怒到來,而我敞開雙臂歡迎它。那感覺是多麽新鮮,任憑腎上腺素飆升。一直到那時,我幾乎沒有再見過我的父親。我沒有任何一張小時候與他的合照。我不知道他的房子長什麼樣子,即使他當時已經搬回土耳其,而且住得離我們不遠。我念大學時,他曾來探望我,說他刻意等到我長大一點才來看我,這樣我們才能夠開啟關於歷史、文學與哲學的成熟對話。

雖然我熱愛歷史、文學、哲學,卻一點也不想和他談論這些話題。那天我很生氣,但並非出於他對我的忽略,而是因為認知到他實際上是個好人,一名受景仰的學者,一名正直的民主主義者,以及我後來發現:對他第二任婚姻中生下的兩名孩子來說,他還是一名慈父。如果他是一個「壞人」,我還比較能夠理解。這份困惑對我的怒氣來說是火上加油。

不公。不義。歧視。父權主義讓我七竅生煙。還有妳無法不受騷擾地走在街上,無法不受騷擾地安心搭乘公車的事實。當時的我,對於這一切幾乎到了憤恨的境界:體制。

那段時期,土耳其刑法 438 條引起軒然大波。條款明定,若強暴犯能證明被害人是妓女,而非「良家婦女」,即可獲得減刑。畢竟,立法者辯稱,妓女在生理上或心理上皆不會受強暴影響,她怎麼可能受影響?那是 1990 年。我們學生義憤填膺。各行各業的女性群情激昂,一同聲援性工作者的權益。這是土耳其女性運動的最後獲益之一。後來這樣的事在我的祖國便再也沒有發生過。

2018 年 3 月 8 日,西班牙各地於國際婦女節當日舉辦了大規模罷工,以捍衛女性權益並要求同工同酬。(Getty-Images).jpg
2019 年 3 月 8 日,土耳其伊斯坦堡附近的國際婦女節活動上,女性以絲巾象徵手銬,反對在敘利亞發生囚禁女性與兒童的情事。(Getty Images)

今日,當擁有進步主義思維的人們說,我們必須讓憤怒成為主要的動力,我心頭猛然一顫。因為在世代交替之間,我學會了一件寶貴的事:即便怒火初燃起時或許讓人大感痛快,然而事實上,接下來的餘慍,卻頗有毒(toxic),重複、膚淺、退步。

2019 年初秋,我參加歐洲一個著名文學季的活動。一名和我極為相似的女性主義記者訪問我,當我說父權主義讓女性不悅,但也讓許多男性不悅,尤其是那些不遵循傳統男性概念的人,而我們必須和那些年輕男性接軌時,她生氣了。她的反應充滿怒意:「我不會讓男人進入我的運動。讓他們去面對自己『有毒的男子氣概』吧。」

2019 年 12 月 8 日,土耳其女性舉辦一場反對性暴力與殺害女性的活動。此活動受智利女性主義團體 Las Tesis 啟發。(Altan Gocher Barcroft Media via Getty Images)

「女性怒火」是強大並深具顛覆性的。在這樣一個世界上——西班牙極右派「民聲黨」興起反女權運動,開著張貼希特勒照片與「停止女權納粹」(#StopFeminazis)標語的宣傳公車;威脅將流產女性送入監獄的極端墮胎禁令在美國(阿拉巴馬州)實施;前義大利副總理馬泰奧‧薩爾維尼和他的黨羽,用福音教派組織的獻金舉辦「家族會議」;或是匈牙利總理維克多‧奧班把矛頭指向性別研究;或是在土耳其總統厄多安的民粹威權主義統治下,謀殺女性的仇恨犯罪率持續攀升;或是伊朗囚禁勇敢取下頭巾的女性;或甚至看似進步的國家,卻仍未實踐男女同工同酬——我們當然有許多理由大發雷霆。

但當怒火獨自燃燒太久,是極具腐蝕性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憤怒會使人上癮。必須用更強大、更積極的感覺來稀釋和平衡:同理心、同情心、友善、姐妹情誼與愛。我的意思並不是建議女性必須壓抑怒意,或是因為自身憤概而感到羞赧,絕非如此。但是,如果我們讓憤怒成為指南針,我們將迷失在自身文化的荒土、同溫層,與身分認同政治所交織成的迷宮之中,而唯一會因此獲益的,便是父權主義本身。


本文作者艾莉芙‧夏法克是小說家與政治科學家,著有《建築師的學徒》。

註:遭控性侵未成年少女並遭美國通緝數十年的名導羅曼‧波蘭斯基新作《軍官與間諜》(J’accuse,又譯《我控訴》)於法國凱薩電影獎入圍數個獎項,法國影藝學院主席公開表明「讓藝術歸藝術」,其後董事會便在抗議聲中下台。而曾出面自白 12 歲時遭合作導演長期性騷擾、此次以《燃燒女子的畫像》入圍的女演員阿黛兒‧艾奈爾(Adèle Haenel),以及該片導演雙雙在 2 月 28 日的典禮途中離場抗議。場外亦有多名抗議者,數個女權組織的聯名公開信則寫道:「若強暴是門藝術,請把所有凱撒獎都頒給波蘭斯基。」最後,波蘭斯基仍得到了最佳導演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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