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究竟是如何為事物命名的呢?內在移民:安身的視野—— 如果物如其名,將導致無聊至極

發明語言、習慣語言的人類,享受著語言的方便、樂趣與其為思想上帶來的進化,但同時也逐漸發現,語言竟無法穿透事物的表面,使得語言發展愈精確、愈「言不及義」。其實語言並非人類獨享之物,大自然中也有語言。像是蜜蜂,會在有花蜜的位置以身體畫「8」型,不過與人類的差別是他們僅能「標示所見」,即一隻看見「8」型卻還未看見蜜的蜜蜂,無法用非舞蹈形式向另一隻蜜蜂訴說。於是目前就我們的瞭解,僅有人類能夠使用語言指稱只聽過或想過、還未見過的事物。這是為什麼,我們可以、並一直慾求為事物命名。

不過我們究竟是如何為事物命名的呢?德勒茲曾在《意義的邏輯》一書中有過討論。當我們能夠用一個「命題」去表述事物時,事物足以迸發成為或具有「意義」。但意義是抽象的,若沒有對應其在世界中所指稱的事物,命題就不成立,而若沒有了描述,人們又感覺自己在事物中也找不到意義。一個命題產生的時候,其實就是一種命名的過程,而命名的過程即是一種確定「實存」(substance)的過程。

柏拉圖在《克堤拉斯篇》中就曾問過:「我們要如何為一個事物命名,並保證其名稱的正確性?」這是對「物如其名」的追求,於是也是一個「知」的問題,因為當我們能通過名稱知曉其所指稱之物的意義,才是真的掌握了此物的知識。不過蘇格拉底曾對此提出質疑,他發現,如果我們通常是透過名稱學習一項事物,那當事物還沒有名稱時,第一位命名者是如何學習的?

弔詭之處在於,第一位命名者在不知事物之名的情況下為事物命名,於是合理推論,人們可以藉由非名稱的方式知曉事物。但新的問題又出現,即如果像柏拉圖透過克堤拉斯之口所說,事物一直在改變,那當我們以字詞「指示」(denote)某物是「這個」時,它就已經不是了。所以沒有任何事物是「存在」(being),一個「即將知曉者」(Knower-to-be)在試圖以字詞、名稱接近事物的當下,他所接近的已經不是原先的事物了。蘇格拉底最終要抵達的結論其實是,哲學的任務不在知悉名字而是本質,因為事物的名稱不可信任。

在此也許先不探究事物「本質」究竟是什麼,以上討論,僅是要指出某種事物與名稱的「動態」關係。

畫面之外

北美館的展覽「內在移民:安身的視野」,即在透過捷克藝術家弗拉基米爾・可可利亞(Vladimír Kokolia)不同時期的作品,展開此種動態關係在社會與意識型態層面、以及在生活與創造層面的意涵。

同時,「視野」與「觀眾」的動態關聯也是策展重點之一。策展人米羅斯拉夫・安博洛茲(Miroslav Ambroz)在展覽說明中提到,可可利亞堅持:「若無觀者的視線,藝術作品實際上不存在。」可以說,可可利亞不僅要求觀眾在場,也對觀者視線有寄望與要求。策展人提示,「當一個圖像單純被視為一份資訊時,讀取只需瞬間⋯⋯但要藉著雙眼真正進到圖像的世界裡,花費的時間可能更長些⋯⋯從一個靜止的圖像裡,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運動。事實上繪畫是一種以時間為本的媒介。」

如果說運動要在時間流逝當中才能發生,那靜止的繪畫作品要如何展現運動呢?乍聽之下沒道理,但別忘了每幅繪畫作品都經過「揮毫」,包含了藝術家的身體運動,而不管是藝術家所欲捕捉、還是觀者所身處的,都是有著運動的世界。運動也在我們的思想中,在它成為字詞以前,它正處在詩的跳動當中。可可利亞在邀請觀眾不以「如其所是」的方式看見他的作品,似乎,他更要觀眾看見畫面之外的東西。這與「內在移民」又有什麼關係呢?

「內在移民」(Inner Emigration)這個詞開始廣為學者使用,來自1930到1940年代。一群在納粹德國統治下的德國人,內心並不認同納粹強權,卻依然選擇留在德國境內,於是成為了一群近距離目睹、經歷道德酷刑的人們。當時「移民」這個詞的意涵,幾乎僅包括地域性與身分的移民,但他們既是出生在自己國家「之內」的本國人,卻因與大眾意識形態相左,而移往內在成為移民。

不過「內在移民」首次出現在文獻中,其實就已具有描述精神領域的詩意特質。法國作家德爾菲(Delphine de Girardin)於1839年形容法國短暫的「七月王朝」時期的貴族子弟們因對政治的厭惡、往自身內在移民的傾象,狂熱地奔騰、跳華爾滋,而「如果世人心中還有詩的話」,這樣的舞姿就是他們上戰場或上情場的姿態。

其實除了藝術家身分,可可利亞也是個音樂家與詩人,他深知詩學的意涵遠在語言出現前就存在,於是其藝術創作也可說是從為事物命名,過渡到以物為詩的境地。

本次展出作品橫跨可可利亞的不同時期,在早期的作品《大循環素描》(Big Cycle Drawing, 1982-1985)中,他渴望觀者看見的動態是共產極權統治下個人世界的逃逸,那種向內部的逃逸是對應於外部的壓迫。

《大循環素描》(018),1982-85,紙本素描,44×32公分。藝術家與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但是在《安身的視野》(The Frame of am Image is You)這組作品中,他已跳脫內外的相對性。向內的移民並非因為壓迫而產生,是人類感覺中本就存在的模式。這組作品由可可利亞於2002至2016年間繪製的大型畫作組成,以「樹梢」作為想像的重點。可可利亞以抽象的圖樣畫下順光、逆光的梣樹,落葉、樹梢、裸女、與微風等,雖說抽象,但他強調「原物」的存在。在作品中,他特別說明「本作著重在捕捉梣樹樹梢於不同空間平面的深淺層次,而非這些平面上葉子的肌理。」

他要觀者忘掉意義的表面,轉而進入「即將要知」的未定狀態,因循想像,樹梢可以超越其名稱,成為各種存在。這點以卡點西德(Plotted Vinyl Fim)貼紙現地製作在《假如人生最後的一瞥是那樹梢》(In case the Last Thing You Ever See is a Treetop, 2019)的系列作品中,表現得更明白;在29幅塗鴉與文字詩裡,可可利亞像是帶領孩童進入一個新的感知領域般,帶領觀眾獲得他心目中的「神聖之眼」,他說:「物如其名,也是一種基本誤解,並將導致無聊至極。」接著他分享了樹梢、樹木、枝枒之「不同視覺頻率」的觀察,樹梢逃脫了名稱,觀者也逃脫了命名的壓力與空虛。

這是可可利亞想像「人生的最後一瞥」的頓悟與面對死亡的姿態,但每個視野、每次觀看都可以是這人生的最後一瞥。如果你願意嘗試可可利亞的帶領,在走出展場後,你會發現世界中的每個樹梢、每個動態、每個影像都因觀者作為畫框的內在詩性而成為藝術。

《假如人生最後的一瞥是那樹梢》,2019,卡點西德。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內在移民:安身的視野」

北美館地下樓D-E-F展期:
2020.07.04(六)-10.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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