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成為後人類?──讀海爾斯《後人類時代》

《後人類時代
《後人類時代:虛擬身體的多重想像和建構》
凱瑟琳.海爾斯,時報出版
平裝 / 432 頁,NT $500

成長在九〇年代的小孩如我,有許多人是看《名偵探柯南》長大的。到今年上映的劇場版《零的執行人》為止的二十二部劇場版之中,最為柯南迷所稱道的作品仍是 2002 年上映的第六部《貝克街的亡靈》。打造出人工智慧的天才少年澤田弘樹自殺之後便化身為人工智慧「諾亞方舟」,潛入了電腦硬體中來去自如,並操控了柯南等人所進行的虛擬實境遊戲「繭」。整個電影的架構就圍繞在虛擬實境內柯南等人的遊戲過程(必須有人在遊戲中存活)以及外面現實世界中遊戲製作人死亡的調查過程交互進行。如果說貝克街的「亡靈」指的是諾亞方舟——澤田弘樹的虛擬化身、靈魂——那麼在電影當中呈現的靈魂、意識的來去自如可謂反映一種當代科技發展之下,對於人的限度的探索,以及靈魂作為資訊、去實體化的想像。

海爾斯《後人類時代》大約也是這樣一個時代下的作品,原作出版於 1999 年,科技發展到虛擬實境與人工智慧的初期階段,加上所謂「後現代」思潮的流行,讓海爾斯對於「後人類」一詞有著她自己的特殊理解——《後人類時代》一書是某個特殊歷史情境下的產物,而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本近似於當前所稱概念史的書,一本歷史書。

然而首先的問題是,到底什麼是「後人類」?直觀而言這個詞指的是像是賽柏格(cyborg;時報中譯作「人機合體人」),《攻殼機動隊》女主角草薙素子那樣身上裝有機器義肢、甚至義體的生化人;然而在海爾斯本書中,雖然這種賽柏格式的後人類也包括在其中,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成為後人類」(本書英文原書名):這不是一種本質上的改變或接續,而更是一種認知上的改變;精確一點來說的話,就是自由人文主義知識分子原本對於「人」的定義、預設、想像是怎麼被打破的,這是海爾斯本書的其中一條敘事軸線:「特定歷史建構下的『人』的概念如何讓位給另一種稱之為後人類的構造」(中譯本第 54 頁,譯文經修改)。在這個定義上來說,如同蘿西‧布雷多蒂(Rosi Braidotti)的《後人類》(The Posthuman)一書所言,20 世紀後半的種族論述與女性主義也是後人類思潮的一環,因為這些思潮打破了西方對於「自由人」的想像與預設(亦即白種男性)。

也就是說,海爾斯的《後人類時代》中所呈現的是「其中一種」與科技發展密切相關的思考人文主義之後的人的方式。而就如同前面所說,這本書的另外一個成書背景是在於 20 世紀晚期「後現代」思潮之中,將整個世界理解為只有符號操作與論述形構,而沒有所謂的「物體」。於是在《後人類時代》一書中很重要的一個關鍵詞是「實體化」(embodiment)。海爾斯曾在訪談中舉例說,以文學研究來說,大概就像是「書」很少被當作一個物體看待。這也就是為什麼第一章叫做「朝向實體化的虛擬」( Toward an Embodied Virtuality,時報中譯作「朝向具體化的虛擬」),而第八章則稱為「資訊學的物質性」(The Materiality of Informatics,時報中譯作「信息的重要性」)。如同海爾斯開宗明義地說,這本書的第一條敘事軸線是「信息如何失去實體」(中譯本第 54 頁)。

海爾斯本書共有三條主要敘事軸線,除了上面提及的兩條以外,最後一條則是「賽柏格如何在二次戰後被製造成科技製品與文化偶像」(中譯本第 54 頁,譯文經修改)。這裡就牽涉到本書的一大特色:這本書作為一種後人類思考的文化史,文學發展與科學發展在書中是雙軌並進的。首先,海爾斯反對影響論,亦即「科技影響文學書寫發展」(或反之)的影響路線,而是認為在同一個時代脈絡之中,兩者在不一定清楚意識到對方發展狀況的情況下,走出了類似的軌跡;而另外一點則是與海爾斯本人的學思歷程有關:與其他文學研究出身、後來轉做電影或當代藝術的後人類研究與媒介研究學者不同,海爾斯從 1984 年第一本專書到 2017 年新出版的《非想:認知無意識的力量》(Unthought: The Power of Cognitive Nonconscious)一書中都相當堅持文學文本閱讀的地位。

除了在《後人類時代》一書中有專章討論文學文本以外,本書就文學研究來說的其中一個亮點是對垮世代(Beat Generation)作家威廉‧柏洛斯(William S. Burroughs)小說別具生色的閱讀;相對於其餘以專章討論的文學文本都是非常明確的科幻等文類,海爾斯對於柏洛斯的閱讀更顯得具啟發性:除了科幻性質濃厚的《爆炸的票》(The Ticket that explodes)等作以外,一般而言並不會認為柏洛斯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後人類風格」(與菲利浦‧狄克等人不同)、或與這個概念掛勾,而在書中海爾斯幾筆帶過對於柏洛斯其餘作品的評論,也精準抓住這些看似無關的作品與本書所論的「後人類時代」如何牽連。

從當代人文研究來說,《後人類時代》的重要性在於它整理了二戰後幾波「控制論」(cybernetics;又譯作「模控學」)思潮、並陳述控制論(亦即本文所謂的「科學」層次)的思維邏輯與同時代情境如何勾連、而與文學作品之間形成雖未直接交互影響卻千絲萬縷的關聯,並且對於這二十年來討論身體與資訊文化有著重大的影響力。

然而對於一般讀者而言,這本書更有可能的貢獻在於以一個分析的角度重新想像、理解「何謂人類」——《攻殼機動隊》的草薙素子、《貝克街的亡靈》的諾亞方舟等,已用大眾文化與藝術作品的形式提醒觀眾,所謂自由人文主義想像的下的「人」是有問題的:「人」與非人的界線是什麼?那條界線又在哪裡?

而海爾斯的這本書則是以學術研究角度探究當前我們如何想像人的延伸,而這種延伸的想像又具有什麼歷史與文化基礎?「殼」之中的「鬼」是什麼(註)、電路當中的諾亞方舟是程式碼還是「亡靈」?諸如此類的提問跟隨著海爾斯的《後人類時代》,都是 20 世紀末的產物。

如果說至今閱讀到《後人類時代》我們仍然覺得歷久彌新,或許一方面來說意思是,我們依然活在同一個控制論引領下的二戰後,另一方面或許也是說海爾斯所論的「自由人文主義人」仍然縈繞在當前文化氣候之中。


註:《攻殼機動隊》的英文名為 Ghost in the S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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