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樣的人

有時我會想起那些時刻:譬如說,有時非常累非常累,但有個年輕創作者寫了長信,希望我和他談談創作;譬如說,有個好友,轉了某個長輩在其他地方說我的不是的話;或者,孩子們還小時,某次和妻子瘋狂吵架,甩門而出,想要大吼,耳邊仍充滿她哭泣著描述的那個我;或者是,十五、六歲時,站在教官室,接受訊問,我說的謊言像地震倒塌的建築,被鋼剪和挖土機一層層拆解,其實我是想掩護我的一位哥們,那位我素來敬愛的教官說:「我沒想到你是這麼會說謊的人。」

我不是那樣的人。但我是怎樣的人呢?

想起好友很多年前曾告訴我一個故事:他初戀的女友,在他於金門當兵時,一個同班男生,託詞去她家討論功課,求愛未遂,將其姦殺,屍體剁碎分裝不同黑色塑膠袋。這個新聞,他是在部隊晚餐時,在餐廳播放的電視新聞看見,那分屍案打上的死者照片、名字,不是我女友嗎?當即崩潰。他們連長怕他出事,將他關在地下碉堡,關了一個月。那段時間,他幾乎不吃東西,每天灌高梁酒。放出來時,眼睛見到光,感覺要瞎了。

我記得我當時聽這故事的想法:背負這樣怪異經歷的人,怎麼在世間活下去呢?

朋友是知名導演和演員,長期有狗仔跟監,他好像比一般名人對此事更深惡痛絕,好像有過將狗仔拖進巷內毆打的往事,因此更成為狗仔口耳相傳要整的目標。實則他是像孤獨野獸那樣活著的人。他跑去玩飛行傘、騎重車,去沙漠玩越野穿越。後來又和一位老師傅學木工,刨木鋸木自己手作長桌,扶壁有弧線的靠背椅,似乎在手工摸著木頭時,可以得到內心的平靜。有時說起他可以進入不同角色的爆發力,其實和他孤獨,長時間像走高索的人,活在一種邊緣狀態有關。

他浪費許多生涯中可以順勢撈大錢的機會,有次有個參與演出的偶像劇大紅,哥們都覺得他該發了,卻躲去台東幫朋友的紀錄片作剪接。後來得了大獎,有段時間我們都不敢找他,覺得他該有許多投資商捧錢請他拍大片。一年後他從大陸回來,耍頹廢在海邊一荒地,幫他老父開墾、挖地、種數百株果樹。說確實見到一些超有錢的老闆或投資人,幾個億幾個億的開價,但他突然內心空了,完全不知道他們說的那些情節,跟電影有甚麼關係。

我記得我們當時問他:「他媽的你就接了,就算是爛片,先賺到錢,之後再想自己想拍的啊。」

我記得那時他說:「但我不是那樣的人啊。」

我們是怎樣的人,又不是怎樣的人呢?

我這輩的創作哥們,年輕時總盼想自己有天能走進一純然孤寂的境地,當時似乎最好的小說(譬如《異鄉人》,譬如卡夫卡,譬如杜斯妥也夫斯基,譬如昆德拉),最好的電影(譬如塔可夫斯基,譬如柏格曼,譬如安哲羅普洛斯),都在教導我們,地平線的遠端,有個純淨的、瘋狂的、孤寂的風景,那像是我這代人的「情感教育」,像古代的西藏喇嘛嚴厲規訓他們徒弟的求道奧義,你必須讓自己變得不是過簡描述的那個你,你必須是在一流動、變化如極光如裙幅搖擺的孤獨站立點,才能觀測那個暴亂、幻美、無限可能的星空。

那樣的自我否證,必然有個完全不一樣的我,在此刻這個我的後面,某個時刻我們會說:「我永遠不可能真正快樂了。」但後來你覺得那並不酷,因為發現同輩的哥們都這麼說,像是某一批同型號同一流水線的機器人,我們無從知道的,最初的設計圖,某個核心的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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