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卡

專欄作家-v3-2_駱以軍_物之書

有一段時光,我會帶兒子們去麗水街一家文具店,那裏放著一種「恐龍爭霸」的機台,有點復古我青少年時,永和小巷矸仔店裡,一定會放上一台長生鳥啦,小精靈啦的電動機台。不過差距了三十年的科技,那對決的恐龍,可是男孩夢中場景:可能在某個外星球的地表,可能在遠古濛鴻,天際還有閃電和流星雨的沙漠,有一個差別,就是每次投幣,機台會吐出「恐龍卡」,那些伯伯的卡片,有不同恐龍的種類,有絕招,有防禦或補血,成了這些孩子的收藏。

有時,會有個大孩子,臭屁拿出一本集卡冊(在我小時候,這種有錢孩子拿出來炫耀的,是有各國郵票的集郵冊),這種收集成為比投幣打電動貴許多的一件事。因為每次投幣,機器吐出來的多是爛卡,你不知道那些手上拿著金光燦爛的王牌卡的孩子,他們是在機台前投幣多少次,怎樣的機率才輪到一張金卡、銀卡、銅卡?文具店的櫃台有賣恐龍金卡,一張兩千元。而確實用著這金卡刷機器,再和其他人對戰,你三兩下放大絕招,螢幕會出現美不可言的華麗爆破,把對方瞬間 KO。等到所有小孩手上,多少都有那兩三張的恐龍金卡,又換了新的遊戲機台:「百獸王」。天啊,那物種的繁多,地上當然獅子為王,但天空飛的、海裡游的、還有蜘蛛毒蛇蠍子這一系,各種大絕招更是匪夷所思,可以從外太空召喚月球擊下,或狂暴的隕石雨,種種無邊無際的宇宙級滅絕之景,美如舊約聖經的世紀末畫面,孩子們的眼球都映著那光焰。金卡之上,又有了白金卡。這可苦了我們這些爸媽,所有小孩都人手一張白金卡,你的孩子還是那爛卡?老闆在櫃檯笑吟吟賣著那些,有的到三千的夢幻之卡,我一直懷疑老闆是在無人時刻,將整疊卡,抽出最珍貴的,護貝貼上牆販賣。也就是說,機台裡剩下的,孩子們望眼欲穿期待好運能掉出來的,都是已被動過手腳、最好的早被抽走了的。別的孩子一翻開收集冊,恍然大悟,原來都是父母在那遊戲秘境之外的現實世界,用真正的錢買的。我即使在兒子生日,忍痛慎重其事地買一張一千元的銀卡,其實他們一轉身進入那機台肉搏之境,也是和別人比起來遜多了的弱小種啊。

這樣一晃眼五六年過去了,兒子們分別上了大學、高中,當然完全不會再接觸他們口中「小屁孩的傻電動」,其實連那一區我們也少去了。有次在家中翻出一人各一本當年辛苦收集的集卡冊,他們毫無懷念之情,我說要不上網網拍吧?這可是有幾張當年一千八百買的啊。誰想到兄弟倆一上網,這些當初珍寶、稀罕的金卡,如今一張拍賣價是三十元、四十元。我深深感受到一種資本主義時光能使寶變為石的殘酷,不,簡直是變成排泄物的貶值。比大人的中古汽車還可怕的貶值。

我想我這一代的人(所謂五年級世代),可能對不太上這些新世紀小孩對「收集物」這件事的感覺,我們同樣年紀的玩具,都是出自巷弄裡矸仔店裡,一元或五角的粗劣塑膠小兵、恐龍、超人,那麼粗劣的工廠塑模,全能全世界第三世界小孩都玩著那些爛東西。但可能這些爛碎物,會充滿時光懷念之情,藏在某個克林奶粉罐裡,以為是全世界最珍貴的藏品。可能是台灣貧窮年代最後經歷過換日線的一代,卻也是還沒真正從小就活在那窒息、快轉、物神短暫在神壇方光不久即衰落塵埃,這個無情世界之前的,萬物尚拖著長長影子的,最後幸運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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