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追問技術到追問人類:在台技術哲學研討會的觀察

2019年從荷蘭畢業回到台灣以後,我就開始大力推廣技術哲學,希望在這塊土地種下重新看待和重新思考技術的種子。除了寫各種文章——包括這個專欄——之外,我也開始在學界尋找同好,共組以技術哲學為主題的研討會。甫於11月中結束的社會學年會,讓我感覺到,技術哲學正在轉變,未來的可能性正在一步步展開。

剛回來的第二年(2020),我找了兩位學者一同在台灣社會學年會開設「技術哲學」研討會,那時參與的聽眾還不多(地點在臺灣大學);隔年,原班人馬再次上演,參與的聽眾多了不少,其中很大比例是學生(地點在東吳大學)。今年,從原來的3人大幅擴張到7人,技術哲學研討會也從一場變成兩場;聽眾數量雖然沒有增加,但考量到地點在屏東大學,實質來說應該也算是增長。連續三年的成長,表示技術哲學已獲得一些關注和能量,除了吸引年輕學子之外,也引起原有固定領域研究者的興趣。

最有趣的變化是論文議題,或者說研究方向。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思考技術哲學的下一階段究竟要走向何處。技術哲學的起源眾說紛紜,但目前的最大公約數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海德格代表的是古典/經典技術哲學,主要的研究主題是「技術是什麼」,也就是所謂的本質問題。海德格對技術的觀點與態度,可以說支配了1990以前的人文社會學界——當然包括哲學。古典技術哲學認為科技並非我們眼前所見、物質性的人造物(artifact),而是一種思考或看待世界的框架,而且這種框架和資本主義搭配得很好,強調理性優先、效率至上、資源榨取,以至於最後把人類自身也「技術化」,變成被剝削的對象。對於剛經歷兩次世界大戰但經濟卻大幅成長的20世紀後半葉來說,這種說法和其透露的警訊影響力極廣,包括馬庫塞(1898-1979)《單向度人》(One Dimensional Man)和埃呂爾(Jacques Ellul,1912-1994)《技術化社會》(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都屬於同一條論述軸線。

然而,古典技術哲學有兩個問題。首先,過度抽象:為了討論技術的「本質」,哲學家們不得不忽視——或者說想盡辦法穿透——技術的物質表象,強調某種共同的特質;其次,過度悲觀:由於把技術和理性、效率綁在一起,並把技術和人文對立起來,使得哲學家們只能把技術看作人類的牢籠,或者,用海德的話說,是「至高的危險」(highest danger)。結合以上兩點,古典技術哲學勢必面臨研究或知識上困境:每次遇到新技術,就先把它化為抽象的思考框架,接著就說這種框架限制了人類的視野,一定會威脅或者傷害人類。除此之外,哲學家們很難再多說什麼。說白了,古典技術哲學雖然批判力道很強,卻也限縮了討論的多樣性,導致略顯無趣甚至無聊。

但1990年後,開啟了另一番光景。看見技術史、社會學與人類學術圈裡各種仔細又精緻的案例研究,技術哲學開始注意到,技術往往可以打開可能性,而非限縮。此外,技術也不是鐵板一塊,完全宰制人類,反而是人類的價值和觀念在發明、設計、製造的各種環節當中,就已悄然滲入了物質當中。用比較學術的說法,這叫做「技術的社會建構論」(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y),也就是說,技術不只依靠科學理性,生產效率也不是唯一,研究者該探究和思考的於是轉變為:技術是在什麼樣的情境脈絡下成為眼前所見的樣態。這意味著,雖然哲學事業有九成都是抽象化的工作,但技術哲學不見得也必須如此。技術哲學可以從極度抽象的、大寫的 Technology 轉向小寫的、複數的 technologies;與此同時,不必再糾結於「技術是什麼」的本質問題,而是轉向探索具體技術與人類/社會的關係,並追問「技術做什麼」——這就是經過經驗轉向(empirical turn)洗禮的當代技術哲學。

不過,當代技術哲學沒有完全採取社會建構論的立場,因為社會建構論仍然是另一種形式的化約論,把技術還原成人類的意圖、規劃、活動,從而忽視技術本身的特性與作用。換句話說,當代技術哲學採取的是比較折衷的態度,把人類和技術視為相互影響與形塑的「體」(entity,可指物體也可以指人體),兩者沒有固定的本質,而是在互動的過程中漸趨穩定,成為現在所見、人們以為「本來就是如此」的樣態。由於不同的互動可能形塑不同人類與技術,因此提前樂觀或悲觀變得不必要;因而,研究者往往需要暫時擱置對於技術的評價,專注於觀察和分析人類與技術間的關係。

當代技術哲學的這條軸線,大概在2020年左右達到高峰。三年來,台灣社會學年會中的技術哲學場次,也反映出了這個趨勢。不論是討論後人類或超人類技術,或者是科技藝術如何塑造人類認知,我們這些學者都不強調、甚至避免對科技發展採取過度批判的態度,而是用一種比較開放的心態來面對技術與人類的同步轉變。比如,今年新加入的學者就討論線上教學如何開啟新的教學樣態與師生互動,而其中技術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研究者需要避免對科技發展過度批判,而是用一種開放的心態來面對技術與人類的同步轉變。(Getty Images)

今年有數篇論文不約而同都開始觸及「人類是什麼」的問題。會中幾位學者大都同意,人類已經無法放棄甚至脫離技術生活乃至生存,因此學界過去對於人類的慣常觀點——理性、自持(self-sufficient)、獨立(stand-alone)的個體——已然受到嚴重挑戰。不管是 VR 藝術、健康穿戴裝置,甚至自駕車,人類逐漸生活在一種純粹由技術構成的環境,因此研究者很難談論那種不受影響、可以運用純粹理性來做價值判斷的人類。恰好相反,人類一直處在關係之中,除了大家習慣的人/人關係,還有長期被忽略的人/物關係。如果人類的定義開始改變,那麼建立於舊有觀點之上的政治、經濟、教育等制度都要隨之更改。改變的代價固然不小,造成的工作量也可能很驚人。

技術哲學誕生於「技術是什麼」的抽象思考,接著在「技術做什麼」的人類/技術關係研究中成長茁壯。現在,技術哲學似乎正在邁向下個時期——正如今年技術哲學研討會所揭示的——轉向「人類是什麼」或許正是技術哲學該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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