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池上到玉里

四個多月來,這是我第三次坐火車經過玉里。南下的普悠瑪號,午後開上花蓮的綠色地毯,秋天的陽光烘托著乘客的睡意,車內的冷氣很冷。

由左側車窗向海岸山脈的方向眺望,地平線的前景,隱約可見秀姑巒溪的影蹤。綿延的鐵軌和溪床並行了好長一段路,像一對攜手要去泛舟的玩伴,隔開它們的是花東縱谷青翠的田與空曠的景,以及人因為來到鄉間而被放寬的視野。

列車在玉里暫停了兩分鐘,週一午後,上下車的旅客不多。若一切按照計畫,週日下山後我會從這座車站北返。額頭靠著車窗,我盯著月台外的小鎮,簡單想了想未來七天可能的情節,也許週日有空能吃碗玉里麵。

如果一切都按照計畫。

過去幾個月的準隔離生活,打亂了所有的計畫。不過是在春天,我和詹哥同來花東,由南橫公路探入中央山脈,登上他第 99 座百岳 —— 雲峰。下山那天,兩人回池上切了一盤滷菜,配兩碗牛肉麵,打發了一頓慶功宴。他搭當晚最後一班夜車北返,我則坐到花蓮,在節約街的民宿住了一夜,隔天有場新書分享會。

分手之前,約定夏天要陪他「完百」,把曾和我們一起登山的好朋友都找回來。誰知 5 月疫情驟起,三級警戒把一座座山都封了起來,也封住公園的盪鞦韆、餐廳的入口,封住了路人的臉龐。

每天被社會晦暗的情緒壓得心很沉,無人再提上山之事。直到夏末,降級指引重新解放了久未有人煙的步道、敞開清冷多時的山屋,我們才將夥伴從病毒手裡一個個找回來,彷彿末日後找回一個個生還的人類。

溫暖的 9 月天,大夥背著登山包在池上車站的月台碰面時,戴著口罩的臉上除了好久不見,更有歷劫歸來的風霜。

同一輛印有嘉明湖圖案的接駁車,把隊員載到同一家登山客棧,隔天清早吃市場旁同一間早餐店,車行同一條南橫抵達向陽森林遊樂區的入口。詹哥第一百座百岳 —— 布拉克桑山,前半段路途與雲峰是重疊的,要行至「南二段新康三叉路口」才會岔開。之於我和他,此行就像重溫了春天時一半的記憶。

為何當初不「省時」點,把兩座山的行程連在一起呢?這是個好問題。完百之旅多些人陪伴比較熱鬧,更有慶祝的感覺,況且多了一次來池上的機會,入夜後在田野間緩緩騎著單車,吸入新鮮的草香,身心都變得健康。

更主要的原因是同一條路,不同季節會給步行者不同的感受。省時是都市人的思維,把可用時間最大化,去處理城市裡的工作與各種關係。山中時間有自己的量測標準,它密度較低,弛放的刻度容納了更多歲月的浸潤,讓人可以慢下來,好好去想一件事,或把自己交給身體,什麼都不用想。

十多人的隊伍,在山徑中拆成幾個小群,行過向陽大崩壁,前後距離愈拉愈長,一如眾人間的交情。同行的有編輯、詩人、策展人、配樂家,多半是登山前就認識的朋友,友誼在山裡深化。週二晚上,我們夜宿嘉明湖山屋旁的營地,由於容量降載了,是唯一入住的隊伍。

前往布拉克桑山是行路迢遙的遠征,先披星戴月繞過三叉山,到達寬闊的布新營地,把帳篷搭起換上攻頂包,一路沿花蓮與台東的交界、中央山脈一條南伸的支稜前行。太陽升到至高點時,詹哥瞇起眼睛,喘著氣,在隊員歡呼下登上他第一百座山,「恭喜!」我抱住他,我知道中間有多辛苦。

昨天走了 13 小時,對於多數隊員,今天就是下山的日子。「我在清晨醒來,內心充滿著晨光。」梭羅《湖濱散記》中的敘述,是他們心情的寫照。確實,從布新營地原路折返,會經過美麗的嘉明湖,但那不是我要走的路。我和一名隊員將由嚮導帶領,再走 4 天,從新仙山下切八通關古道,完成艱險的新康橫斷路線。

柔和的晨光中,兩隊人在營地的兩頭揮手道別,又是個分手的時刻。

三人小隊,移動起來應該比較迅捷,從「布新叉路口」往東行後,地勢漸漸變得破碎,在桃源營地每人多背了好幾公斤的水,重裝強渡連理山,那連理山啊!海拔 3,136 公尺,別被它浪漫的山名給騙了,巨石和樹根覆蓋著山體,路開得極陡,整座山的姿態極不歡迎訪客。登頂時我又氣又累,幾乎去了半條命。

三人加起來背了十多公斤的水(包含明日整天的飲用水),有餘裕不用推進到預定的宿營點,隨時都可紮營。嚮導在連理山頂翻開地圖,像個老練的偵探,辨認出等高線上有一塊神祕營地,就在東側不遠之處。我們加足馬力走入一座清幽的原始林,林間有平緩的腹地可以過夜,無風、無蟲,而且非常乾燥,就這樣經歷了我登山生涯第一次「迫降」。

週五同樣天未亮就摸起早黑,速速拔營一邊把蛋糕往嘴裡塞,帶著揮之不去的睡意攻往大名鼎鼎的新康山,當我們站上那座巍峨城堡的頂端時,接通的手機訊號竟傳來一則離園警報:「親愛的山友您好,燦樹颱風已發布海警,請儘速下山!」

這該如何是好?

行前並非不清楚有個秋颱正在太平洋上形成,而花東首當其衝,颱風生成的速度快過了攀登者的腳程,為避免被風雨襲擊,得提早一天下山!三人憂心忡忡地從新康山頂直下八通關古道,膝蓋在森林的路跡裡哀號著,幾個鐘頭內下切了 1,600 多公尺,天完全暗下那一刻,聽見伊霍霍爾溪湍急的水聲,趕抵了抱崖山屋。

風雨中一起逃難的嚮導立人與隊友文昌。(攝影/陳德政)

縮減了 24 小時的行程,徒步壓縮成趕路,風景成為視線裡模糊的剪影。瘟疫般的雨在週六凌晨 3 點落下,風隨後而至,三人在古道點亮頭燈,被風雨追著跑。氤氳的水氣穿透了雨衣,把皮膚染濕,召來近身的野性,恐怖的螞蝗一窩一窩從樹梢、從腳下的草地鑽入我們身體,大口吸著血,膨脹自己暗紅的身軀。

這是真正的逃難啊!靈魂在身心的痛苦中劇烈搖晃起來,卻也油然而生一種碰觸到極限的喜悅。我們從抱崖、瓦拉米、佳心到山風,每過一處駐在所又更接近平安之地,30 公里的離山路用 10 小時闖了出來,等在登山口的司機開過雨中的田,把我們載到玉里車站。

狼狽地蹲著,我只顧著把最後幾隻螞蝗從身上拔出,壓根忘了玉里麵的事。下回從池上到玉里,搭班火車就好,最難的路我已經走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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