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都會」談起:音樂產業結構下的種族問題

執行長:「廢話不多說,請在場每一位用熱烈掌聲,歡迎我們新上任的都會部門副總裁,安德烈‧強森!」

安德烈‧強森:「不好意思,你剛剛是說『都會』(Urban)嗎?」

近年頗受歡迎的美國電視劇《黑人當道》(Black-ish),在 2014 年首播時以如此典型且現代的種族議題做為開場。對事業充滿野心的主角安德烈‧強森(Andre Johnson),希望自己能夠脫離黑人在職場上的次等地位、加入以白人為主的成功群體,結果卻發現被指派管理的是「都會」部門。熟知美國娛樂文化的人應該曉得,「都會」這個詞往往是「黑人」的代稱,在它光鮮的外表下隱藏的是沉痾已久的結構性種族問題。

今年 5 月 25 日,46 歲的明尼蘇達居民喬治‧佛洛伊德(George Floyd)遭警察以膝蓋壓頸致死,點燃新一波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平權運動。音樂界由布莉安娜‧亞潔曼(Brianna Agyemang)和潔米拉‧湯瑪斯(Jamila Thomas)二名資深幕後工作者率先起義,以 #TheShowMustBePaused( #演出必須暫停)為口號,呼籲同行停下手邊工作,一同反思業界的種族歧視。隨著各大串流平台、唱片公司紛紛舉烽火響應,一張張黑色方形圖片在 6 月 2 日星期二湧進社群媒體。在眾名人連署加持之下,長期組織「黑人音樂行動聯盟」(Black Music Action Coalition)宣布成立,誓言改變音樂產業。

在此運動中,葛萊美獎這個美國音樂最高殿堂並未置身事外,宣布把獎項中的「都會當代」(Urban Contemporary)一詞改為「前衛節奏藍調」(Progressive R&B)。這項爭議,今年初音樂人造物主泰勒(Tyler, The Creator)說得很清楚:「不管我們這些人做了什麼創新的東西,他們都一概歸類為饒舌或都會。我討厭『都會』這個詞,對我來說那意思只是把『黑鬼』用比較政治正確的方式說出來而已。」

莉佐(Lizzo)於今年初拿下葛萊美獎「最佳當代都會專輯獎」。六月,此獎項正式更名為「最佳前衛節奏藍調專輯獎」。(Getty Images)
造物主泰勒今年初於葛萊美獎後台受訪,表達對「都會」一詞的想法。(Getty Images)

據說,紐約電台 DJ 法蘭奇‧柯羅克(Frankie Crocker)於 1974 年發明了「都會當代」這個說法,用以概括統稱當時的各種黑人流行音樂。原因是節奏藍調、饒舌這些名稱聽起來都太「黑人」了,大型品牌會先入為主認定聽眾消費力不足而不下廣告預算。「都會」這個名稱,正可以塑造一種黑白通吃的全新中產階級形象。其實歷史總是重演,最早的黑人流行音樂叫作「種族音樂」(Race Music),四〇年代才改為節奏藍調,同樣是基於避免爭議、能打開市場的理由。然而每過好幾年,這些從前的新詞,又再度變成自身的包袱。

如果沒有黑人音樂,恐怕整個西洋流行音樂體系就會崩解。從最早源頭的藍調、分支出搖滾的節奏藍調、啟發電子音樂的迪斯可、到如今席捲全球的嘻哈,皆是黑人的發明。黑人社群不解的是:同樣的音樂,怎麼我們做的就叫「黑人音樂」,而其他人做的卻叫「流行音樂」,而非「白人音樂」呢?更奇怪的是,黑人音樂的唱片公司高層往往是白人,但典型白人音樂(如鄉村樂)可從沒聽過有什麼黑人老闆。

根據音樂產業記者 Cherie Hu 的調查,放眼美國三大主流唱片公司(華納、環球、索尼)及其子公司、二大演唱會主辦(理想國、AEG)的企業高層主管(C-suite),僅有 8% 是黑人(黑人和非裔占全美約 13% 人口)。相較之下,告示牌(Billboard)年終榜上則有高達 56% 的非白人藝人,全美人口中也有將近 40% 為非白人種。顯然這個產業以黑人的文化為生,卻在體制內排除他們的發展權利。SoundCloud 策展分析師大衛‧透納(David Turner),進一步以 2013 年華納音樂拒絕支付實習生薪資之爭議為例,表示實習為大學畢業的要件,而二者又都是進入業界的要件。可是社會上本就偏弱勢的黑人族群,有幾個能唸大學?又有幾個能在不支薪的狀況下,生活在紐約、洛杉磯這些大城市呢?

《告示牌》雜誌在 6 月 11 日刊出一封匿名信(註),作者曾任職三大唱片公司,標題為〈親愛的白人音樂界高層〉(Dear White Music Executives)。他指出,拉丁與鄉村樂的文化和社群相當受到業界尊重,反觀黑人音樂卻得不到同等待遇,總是有白人高層對他們的文化打分數。同時,只要有黑人犯錯,他就等於讓整個群體背上前科,後輩得拚盡全力證明自己「是個好黑人」、沒有那些「原罪」。黑人既然難以在事業上獲得成就,也就無法與白人在同等立場上進行關乎權利的對話,畢竟沒人知道誠實以告會帶來什麼下場。

唱片公司資深主管瑞‧丹尼爾斯早前於《告示牌》匿名投稿文章,指出黑人音樂遇到的差別待遇。之後,他選擇公開身分,盼促進更多討論。(Getty Images)

一方面,黑人希望守護傳統文化價值;另一方面,黑人也希望可以超越自身的社會結構侷限。這好比內閣官員的起用,若原住民優先掌管原民會,卻在其他領域失語,於是這個頭銜既是榮耀,也是牢籠了。如同作家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的名言:「我不是慈善救濟的對象;我是建立這個國家的一分子。」要打破這個矛盾,只能長期、深入鬆動結構,期待真正平權的那日到來。


註:匿名文章發布五日後,作者公開了他的身分——今年 40 歲、現為華納唱片藝人與製作部(A&R)資深主管的瑞‧丹尼爾斯(Ray Daniels)。他向《告示牌》表示,公開身分是希望幫助帶起改變:「在我思考著如何讓討論繼續下去時,想到了環繞我們身邊的騷亂、街頭上的革命。這全是因為這起運動終於有了一張面孔。一張不容忽視的面孔。」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