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何處去? 人類道德增強的潛在問題

在上次專欄(第57期)中,我們討論了《不適於未來》(Unfit for the Future: The Need for Moral Enhancement,暫譯)一書。該書主張,人類天生的情感與思考只偏好近鄰與親人(near and dear),因此無力面對氣候變遷這種需要大規模合作的災難;如果我們不想為了解決問題而走向集權政治,那麼人類就需要透過科技——尤其是藥物——來強化道德情感與理性思考。透過堅實的證據與論證,該書指出技術性道德增強(technologically moral enhancement)的必要性,這點確實值得重視,我也認為我們不應該忽略它的呼籲。不過,若將此書論點放回「人類增強」(human enhancement)的大脈絡,將看到另一層次的問題。

人類增強是達成所謂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理想的主要途徑。超人類主義者認為,人類天生就有許多生理上的限制,有些能力甚至比動物還差,例如嗅覺比不上狗,聽覺也不如蝙蝠。但值得慶幸與驕傲的是,人類擁有比過去幾千年都要快速進步的科技,而這個發展可以幫助人類擺脫生理上的不足,例如擁有透視能力的 X 光眼球,或者擴充大腦記憶容量,甚至——也是最常被提到的——活到500歲也不顯老態。人類的醫療技術,不只可以修復,更可以強化:除了把身障人士恢復到一般人的狀態,還能讓一般人有機會變成「超級人」。簡言之,超人類主義有個好記又貼切的口號:更快、更強、更健康(faster, stronger, and healthier)!

荷蘭技術哲學家西亞諾・艾汀(Ciano Aydin)在其2021年的新作《外近科技:科技世界裡的自我形塑》(Extimate Technology: Self-formation in a Technological World,暫譯)(註)中認為,超人類主義者經常引用尼采來支撐他們的理論與目標,但其實有錯用之嫌,甚至造成自打嘴巴的矛盾。尼采認為,人類總是被要求成為某個特定樣貌,以便符合某些特定標準。在古代,這些標準來自上帝;在現代,雖然上帝已死,但仍有像法律這樣的準繩。換句話說,人類一直囿於某個價值體系,被迫跟隨當時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的定義,而這樣的價值體系,無疑是某種壓迫性的權力彰顯。因此,人類應該做的,不是去遵守當代認定的價值,而是去質疑、推翻、甚至超越,如此才能成為超人(德文 Übermensch,英譯 Overhuman)。

對超人類主義者來說,如果價值體系是需要被跨越和克服的限制所束縛,那麼人類的生理條件亦然;唯有如此,人類才真正能自由。艾汀認為,超人主義者引用尼采來說明限制應當被超越,這點並沒有錯,問題在於他們忽略了尼采超人哲學中的價值浮動性。如果尼采把價值標準看成限制,那麼他一定不會主張單一價值,而會支持多元價值——每個人有不同的價值標準。換句話說,當超人類主義主張透過科技打造更好的人類時,我們應該要問:「更好」到底是什麼意思?怎麼樣才叫「更好」?

當超人類主義主張透過科技打造更好的人類時,我們應該要問:「更好」到底是什麼意思?怎麼樣才叫「更好」?(Getty Images)

別說更好這件事了,就連「什麼是正常」這個看似沒什麼好爭論的標準,都會有爭議。例如,《外近科技》一書中提到,我們很容易認為先天聽障者一定很想聽見世界,所以電子耳(人工耳蝸)這個技術可以幫助聽障者變「正常」;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有些聽障人士反而認為,會用手語或其他感官的高敏感度,才是比較好的,與聽障者相比,所謂的正常人其實是「手語障」或「XX障」。有些聽障父母甚至想要在懷孕時期,就把耳蝸正常發育的胎兒給「弄殘」——對他們而言,這才是增強或正常化(normalization)。顯然,如果連「正常」都沒有標準,那麼超人類主義者又憑什麼說更好的標準就是更快、更強、更健康?

價值的浮動除了指價值並非單一而是多元,也意味著價值可能會隨著科技的發展而變化。例如,用一個早先(第38期)曾經提到過的例子:在麻醉劑廣泛被使用之前,使病人感受不到痛並不道德,因為痛感是上帝賦予人類的能力;但現今的醫生如果動手術卻不先打麻醉,鐵定會被送到道德紀律委員會。同樣地,現在多數成年人認為隱私是非常重要的價值,但很多成長於社群媒體時代的00後(2000年後出生),並不覺得隱私是什麼不能妥協或無法交換的東西。我們也可以想像未來,當每個人都裝了 X 光眼球,那麼視力的正常標準就可能改變,有能力透視的人類也不再稱得上是超人類。又或者,在一個人人都能活到500歲的時代,會不會反而因為活著實在很煩,所以死亡反過來變得比生存更有價值?

超人類主義者希望並呼籲人類在生理上的技術增強,但在動員尼采來背書時,卻忽略尼采強調的價值多元與變化,以致於當他們宣稱技術增強可以解放人類時,反而再次把人類鎖進某些價值標準(快、強、健康)裡。也就是說,真正的人類增強應該是開放、沒有方向的,否則它永遠可能造成新一輪的壓迫,而不是解放。這也是技術性道德增強的問題所在:說要讓人類變得更道德,但到底該往哪個方向?難道愛護環境就是道德的嗎?我們如何肯定這件事?如果我們很難回答這些問題,那麼人類是不是應該放棄透過技術來進步,畢竟我們根本找不到或無法確定目標?

這些問題,我將在之後的專欄(第61期),嘗試提供個人的回答。

註:Extimate 是作者艾汀鑄造的新詞,來指涉許多當代人類增強技術的雙重特性:這些技術一方面裝在人類身體裡面,與我們非常親近(intimate),甚至會在不知不覺間影響我們的決定和行動;但另一方面,這些技術又外在於(external)人類,不是與生俱來一部分,我們甚至會擔心它們干擾或傷害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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