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一角,追憶似水年華

Planets Encounter 一個人的小宇宙

專欄作家_李明璁

初春深夜二時,街頭涼意頗為醒酒,小吃攤送走了最後一批食客,無人街頭迴盪著酒瓶滾動和竹帚掃地的聲音。本以為,從早到晚忙碌了一整天的竹東市場就要沉睡,沒想到,新一日的準備工作無縫接軌,才正展開。

這裡大概是全台規模最大的客家市場吧。難以數盡的攤位,從市場建築蔓延至四周街道。勤奮拼搏的氣息,自古傳承至今。比如夜闌人靜兩點多就來備料的小哥,染著一頭金髮的他,是遠近馳名「魏家婆菜」的第三代傳人。竹東鎮上有八成小吃店的炸菜來自這攤,甚至還有遠自苗栗而來的。

客家話把「炸菜」稱為「婆菜」,一方面是擬聲(油炸時波波作響),另方面則是「浮」的同音(蔬菜餅會在油鍋浮起)。昔日物資缺乏時,客家人常以地瓜裹腹,若遇特殊節慶,只是端出地瓜總覺不甚體面,為了讓菜色看來豐盛一些,便將地瓜與其他蔬菜,和麵糊下鍋油炸,製作出金黃色澤、香氣十足的佳餚。

和金髮小哥一塊早起來開店的魏媽媽,當年原本只是在市場賣魚,後來跟著婆婆學習手藝而繼承了攤位,三十多載一路炸婆菜,做出好口碑。我問說有沒有阿婆以前在炸菜的照片,他們笑著回答,阿婆工作時不願被留影,「因為做這個太辛苦,如果拍了照可能下輩子就還要繼續做」。

魏老闆的金髮和他身上的宮廟 T 恤,其實讓我好奇。他說年少輕狂曾經迷失自己,叛逆離家在江湖打滾一陣,幸好有了神明指引,才能回頭接下家業。一旁熟練刨著紅蘿蔔絲的魏媽媽,也沒插話只是微笑聽著,那真是屬於傳統市場媽媽的典型氣質,一種看盡世事人情的通達包容。

和他們邊勞動邊聊,也學習了一下如何炸菜的小技巧。不知哪個鄰近攤位打開收音機,AM 電台的歌謠旋律忽遠忽近。穿梭而過的職人愈來愈多,下貨備料、磨刀剁肉、製麵機具的聲響,此起彼落。黎明尚未到來,市場卻已朝氣勃勃。

剛剛才吃了一塊魏家婆菜的我,本以為一清早吃炸物太油、肚子恐受不了,沒料到完全不會,口感清爽甚至因此開胃。告別後四處晃蕩,路口一家熱炒米苔目,立刻抓住了我。不只是因為香氣四溢,更由於它瞬間召喚出我年少婆家的記憶。

家父是苗栗三義客家人,阿公阿婆一輩子辛苦務農。雖然我從小在台北長大,逢年過節才短暫回鄉,但像米苔目這樣的傳統客家美食,卻毫無猶疑是個記憶啟動器。甚至連我至今仍莫名不敢吃的酸菜(客語叫鹹菜或福菜),溢散在市集各處的濃厚氣味,也令我動了懷念之情。

和多數客家農民一樣,我阿公會在秋冬稻作收成後,利用休耕到春季的空檔,種植包心芥菜之類的蔬菜,採收後由阿婆加以曬乾、醃漬,常備存放於廚房。而這天我終於有機會問清楚,所謂的鹹菜、福菜、梅乾菜,到底有何差異?自製自販的大叔告訴我,它們其實都是同一種,差別只在於曝曬和存放過程的時間調整。

天亮之後,我仍繼續在市場走走停停、吃吃買買、聊聊想想。即使只是平日,這裡的人潮不斷、買氣旺盛,宛如一場熱絡的園遊會。而逛久了,難免會累。瞥見一個「既在市場但又不在這裡頭」的地方,探頭探腦就進去拜訪。

其實只要是歷史夠久的市場,就不會只賣菜賣肉賣雜貨,還附帶一些民眾都有需求的傳統服務,比如說像這樣的老派照相館。而就在我和現任老闆聊著他承繼自岳父遺留下的攝影棚、老器材、好暗房與各項技術時,來了一對開米店的老夫妻,有點羞赧地說要來拍周年紀念照。

五十年前,先生從新埔移居竹東,相識相戀,決定共度一生的他們,來到這同一個攝影棚,拍下了結婚照。我一邊感動聽著故事、一邊細細看著攝影棚裡保存良好的古老物件。我不禁想到自己的爸媽,彷彿窺見他們結婚時、難得盛裝拍照的現場。那時候,爸爸從苗栗北上謀職,和媽媽相識於新光紡織廠的生產線上。

謝謝這家偶然相逢的照相館,保留了所有華麗的布景、特製的道具、慎重的拍攝。讓我重新感受到,在這個無時不刻都可以用手機拍照、用軟體修圖的數位年代,愈來愈難理解之「人生只此一張」的永恆氣味。

我在竹東市場待了一整天,沒想到竟然呼應了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裡的描述——主角因為嗅味覺的巧遇,緩緩構築起記憶的樓房。而我則在市場邊,搭上了一艘溯及自身客家認同的小船。不疾不徐地搖晃著,從喧囂到寧靜,回憶懷想在天上的爺爺、奶奶和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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