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摩托車司機

載我的那個司機名叫老紅,穿了一件被太陽曬舊的運動夾克,短褲裡搭了條底層褲,腳踩一雙螢光綠拖鞋,鞋身像擋泥板沾滿髒汙的痕跡。老紅並不老,不過 27 歲,這是他告訴我的年紀。

司機老紅與我。(陳德政提供)

在橋邊分配司機時,他就嘴裡叼著菸,自個兒在角落給車換油。他像從褪色的世界裡走出來似的,頭上的 Mohawk 髮型從紅色褪成了橘色,是不是因為這樣才叫老紅?我不確定,他跟其他客人也許會報不同的名字,依當下的髮色而定,老藍、老綠、老黃?那比較好記,也比較省事。

兩天的僱傭關係,是發展不出什麼友誼的,我這種漢人他看了太多,不過是來蜻蜓點水,到高山觀光一圈。告訴我族名又如何?明天下午我還是拍拍屁股走人,哪會記得這個新交的布農族「朋友」。況且——我猜這才是主因,我不是妹子,載我只是工作,沒有福利可言。

老紅的髮型挺像《計程車司機》裡的勞勃‧狄尼洛,但狄尼洛腦袋瓜兩側頭髮刮得很乾淨,老紅可能太久沒給人弄了,新長出的頭髮像乾草蔓延在雙耳上方。他是另一種計程車司機,肉包鐵的那種,騎越野摩托車把客人從斷掉的丹大吊橋頭,載到七彩湖附近的營地,全程 50 公里出頭,爬升約 2,500 公尺。

這段路勤勉一點可用走的,來回約莫五天。像我們這樣呼叫「布農機車連」來載,兩天一夜就能完成七彩湖(海拔 2,900 公尺的高山湖泊)與六順山(海拔 2,999 公尺的百岳)這組套裝行程,是用錢去換時間。但來回車資要價 1 萬 2,000 元,你說值不值得?

費用是不是全歸老紅所有,我並不清楚,錢不是我直接拿給他,是在接駁小巴上先繳給此行領隊,由他統一轉交給機車連領班。老紅被車行抽點介紹費大概不可免,但無論如何,他在一個驚險的岩壁轉彎處輕描淡寫地對我說:「真是謝謝你們這些懶得走路的人,給我們飯吃。」

他一手按壓離合器,一手猛催油門,右腳熟練地勾著打檔桿,與狹窄的山路周旋。車身右側不過一個輪徑寬,是又深又陡的丹大溪谷,如果一個打滑我就會抱著他一起落入萬丈深淵。但此刻我只能信任他的技術,相信他話語中沒有一絲要挖苦我的意圖。

假如他沿途對我說的事都是真的,老紅在部落裡有老婆和女兒要養,騎車比種田好賺太多。這條迂迴向上的丹大林道,當局只開放布農族人騎動力車輛進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做接駁生意。平地人只能騎單車或走路,這讓機車連在中央山脈這片曲折山谷中,沒有競爭的對手,做著某種間接受到保護的半地下生意。

或許因為這種交易,以及衍生出來的司機乘客關係,帶著模糊曖昧的成分,我的身體明明進入空靈的高山現場,自然卻像浮幻的投影,一幅朦朧的水墨,從身邊飛掠而過。

崩壁前的反射鏡,射出山坳的弧形和我滑稽的樣子(整顆頭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眼睛,畢竟風沙不留情面),而參天巨木在濃霧下發著囈語,樹嘴裡念念有詞,替駛入隧道的車隊誦經——從洞的另一側出來,就闖入另一方天地。

如果是用走的,途中風景被感官用更慢的速度處理過,這部電影就變成一疊照片。什麼電影呢?《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雖然我和老紅無命要革。

自然提供觀看林道的視角,而上世紀的山林拓荒史是它的內容——伐木的遺跡、荒廢的林場和靶場,從二分所、三分所、六分所到台電招待所,這些彷彿主題樂園一關接著一關的台電保線所舊址,還有屹立在遠山上的高聳電塔,所有文明實證,在野外投射出似仙似鬼的「前人」身影。

而人需要信仰,在深山蓋起了廟,台灣最高的寺廟海天寺座落在行程中段,正對著一棟檜木搭起的宿舍。廟是讓當年的修路工人有個精神寄託,宿舍則是伐木公司員工的住宿點。現在,絡繹不絕的登山客讓廟前仍有香火,宿舍卻已半頹,潮濕的木頭混雜著霉味,在空蕩的隔間裡繚繞。

我在爐灶旁看見一具鹿屍,似剛死不久,皮毛仍很完整。我連忙到屋外想跟老紅分享這個發現,他以為是要催他上路,見我出來就趕緊捻熄手中的菸。宿舍這個「景點」,老紅不曉得載多少客人來看過多少回了,門前開著漂亮紅葉的槭樹下他扔掉過的菸屁股,可以在對面的廟裡捏成一尊神。

神的丹田和摩托車氣管冒著相同的白煙。

日落前我和隊員到七彩湖畔繞了一圈,一棵像章魚的倒木擱淺在岸邊,我們一個一個跨過它,踩死了一堆蝌蚪。冰藍色湖面倒映著一對緩丘,像女人的乳房。餐後司機們在暗夜餘火邊聊著山下的老婆,每隔一根菸的時間,他們就要重述一遍布農族男人最怕太太的趣事。

七彩湖。(陳德政提供)

老紅早就睡了,沒加入老司機的瞎聊。他躺在天幕下裹著髒兮兮的睡袋,胸前抱著一瓶沒喝完的保力達 B。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被領隊從帳篷挖出來,去登六順山。這是我經歷的第七十座百岳了,登頂時卻沒有特別的成就感,可能是坐摩托車的時間比攀登的時間還多吧。下山前司機們把摩托車停在營地入口,乘客和駕駛站成兩排,拍了張合照。老紅拍拍他的坐墊,瞧我一眼:「來,上來吧!」

他左手捏著抽到一半的菸,右手把油門轉開,準備再騎四個多小時山路把我放回濁水溪畔的橋頭。我輕輕抓著他運動夾克的下襬,調整屁股的角度,準備再吸一輪煙塵與司機的體味。

鑽出第三個隧道時,我在他耳後喊道:「你這摩托車我也有一輛!」老紅興奮地回頭喊道:「政哥,真的嗎?你那輛騎多久了?啊對,你還沒跟我講你有沒有老婆和小孩!」

我想到昨天剛上車,他說這條路自己跑幾十趟了,每次載客人到營地就忙著燒水做飯,還沒看過七彩湖的樣子。接下來的路程我們沒再多說什麼,下午兩點,他在昨天見面的地方將我的背包從車尾貨架卸下,領班提醒我們,回去要給機車連粉專按讚,推薦其他山友來給他們載。

我坐進小巴,和這兩天的旅伴,蹲在路邊抽菸的那個年輕人揮揮手。老紅,湖邊很美,希望有天你也能去那裡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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