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理查:反自然的超性力量

他教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不走音的嘶吼訣竅;他為從大衛‧鮑伊(David Bowie)到艾爾頓‧強(Elton John)的所有人開闢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小理查(Little Richard)讓全世界知道:搖滾樂可以成為個人解放宣言


小理查 1956 年拍攝的肖像照,該年他以 〈Rip it Up〉 打入英國金曲榜。(Getty Images)

1956 年 12 月,小理查的 〈Rip It Up〉 打入英國金曲榜第 30 名。前面 29 名中,有搖滾之父比爾‧哈利(Bill Haley)和貓王(Elvis Presley),不過大多還是充斥著輕歌劇類型的曲風,如馬爾科姆‧沃恩(Malcolm Vaughan)的 〈St Therese of the Roses〉、三種不同版本的 〈Cindy, Oh Cindy〉,及適合幼兒聆聽的新奇廉價歌曲,包括迪奇‧瓦倫泰(Dickie Valentine)的 〈Christmas Island〉 與米謝爾‧托洛克(Mitchell Torok)的 〈When Mexico Gave Up the Rhumba〉,而薇拉‧琳恩(Vera Lynn)的大轟炸精神(註1)仍隨 〈A House With Love in It〉 盤踞榜上。

若將上述這些歌曲跟 〈Rip It Up〉 擺在一起聽,效果肯定會令人起雞皮疙瘩、笑不可抑,又驚訝萬分。小理查原始粗獷的宏亮嘶吼,是那樣沸騰、歡暢,甚至有點下流,而聽者仍然可以感受到這種嶄新曲風帶來的震撼——光是「Rip It Up」(撕了它)這歌名就夠嗆的了!

到了 1957 年 3 月,小理查已經成了樂迷新寵,發行三首單曲 〈Long Tall Sally〉、〈She’s Got It〉、〈The Girl Can’t Help It〉 都進入英國金曲榜前 20 名。早期搖滾樂金曲全跟青少年煩惱有關:貓王唱的是性事,比爾‧哈利唱的是熱舞,吉恩‧文森特(Gene Vincent)則是關於惡意,而且三人都在歌詞中加入流行用語。但小理查的單曲難以獲得共鳴——全靠歌曲本身的能量嶄露頭角。

先鋒

理論上 〈Tutti Frutti〉 的歌詞和名叫蘇(Sue)與黛西(Daisy)的女孩有關,但似乎還有弦外之音(註2)。〈Long Tall Sally〉 一開頭就是近乎單調的嘶吼,小理查的聲音彷彿在哀嚎;歌詞提到禿頭的莎莉、約翰叔叔,和偷偷穿梭於小巷間,十分隱晦地暗示著週五夜晚的野外尋歡。小理查的音樂是「全性戀的」(omnisexual),彷彿來自外星,跨越了英國青少年甚至未曾意識到的藩籬。

當然,理查‧潘尼曼(Richard Penniman)的音樂僅占他對流行文化長遠影響的一小部分。他是一個情色狂野的男人,是一名變裝皇后,留著像鉛筆一樣細的小鬍子和裹著粉底的妝容;他自成一格,前無古人。想想王子(Prince)、大衛‧鮑伊在他們的突破期是多麼令人難以言喻,然後想想:理查‧潘尼曼做著一模一樣的事——但是勁道更強,而且還早他們二、三十年。

靈魂樂教父詹姆士‧布朗(James Brown)很崇拜小理查,模仿他的嘶吼與充滿節奏感的吶喊,而小理查是第一個賞識布朗精湛舞藝的人。與小理查同樣出生於美國喬治亞州梅肯市,知名度緊追在後的奧蒂斯‧雷丁(Otis Redding)聲音與風格則全拜小理查所賜。後來同樣深受小理查影響的還有史萊‧史東(Sly Stone)、布德西‧柯林斯(Bootsy Collins)、賈奈兒‧夢內(Janelle Monáe)。

除此之外,史雷德合唱團(Slade)的熱門金曲 〈Get Down and Get With It〉 是翻唱自小理查 1967 年於英國錄製的單曲 〈Get Down With It〉,主唱納帝‧侯德爾(Noddy Holder)的聲音可說是完全源於小理查。齊柏林飛船(Led Zeppelin)將震耳欲聾的鼓聲帶進搖滾樂,則是受小理查 〈Keep A-Knockin’〉 啟發。

1967 年,當艾爾頓‧強(Elton John)還是 Bluesology 樂團裡害羞的一員時,曾在倫敦的薩維爾劇院替小理查暖場。他目睹全身披著孔雀羽毛的小理查高站在鋼琴上的盛裝模樣,是如何點燃群眾熱情。1962 年 10 月,披頭四(The Beatles)在新布萊頓度替小理查暖場時,據傳他教了保羅‧麥卡尼不走音的嘶吼訣竅。後來在〈I’m Down〉、〈Hey Jude〉、〈Maybe I’m Amazed〉 等歌曲及許多精采喧鬧的表演中,都能見到麥卡尼將小理查的建議運用自如。

關於他深遠影響力最驚人的一點是,他在鎂光燈下的時間竟如此短暫。在 Specialty 唱片公司待了二年,發行各張沙啞喧鬧的單曲後,他於 1957 年 5 月推出第一張個人專輯 〈Here’s Little Richard〉。同年 10 月,他宣布從娛樂圈引退。對流行樂界的失望,推著他走入教堂,在接下來五年,他的專輯都是福音音樂——且全是枯燥無味的那種。

繁華落盡,在餘下的職業生涯中,他都在拼命追趕逝去的鋒芒。

王者之冠

雖然你大概沒有聽過,但在五〇年代之後,小理查確實也做過幾張不錯的專輯——還有些很厲害的專輯。我們可以感謝音樂經紀人唐‧亞頓(Don Arden)把小理查帶回流行音樂圈。

據聞亞頓在 1962 年邀請小理查到歐洲巡迴時,並未意識到那會是福音音樂表演。小理查穿著牧師袍登場,身邊是彈教堂風琴的比利‧普雷斯頓(Billy Preston)。幸好,後來山姆‧庫克(Sam Cooke)的暖場表演風靡全場;小理查的好勝心戰勝了他的信仰,為了避免鋒芒盡失,他忍不住表演了自己過去的暢銷金曲。最後,整個巡迴就只有一場福音音樂表演。

1962 年,小理查拍攝了這張坐在寶座上拿著王冠的肖像照,象徵著他回歸世俗音樂的決心。(Getty Images)

到了 1964 年,他的 〈Bama Lama Bama Loo〉 再度回歸英國金曲榜前 20 名,這首單曲顯然是向他過去的暢銷作品致敬,不過確實成功讓他擄獲樂迷的耳朵。後來他的演唱會仍讓人趨之若鶩,但再也未曾拿出榜上有名的熱門金曲,隨後的音樂生涯也大不如前。

只要透過明智的編排,其實就能避免重錄唱片和廉價合輯,也會意識到他的作品,其實不必如此隨機和混亂。早在 1962 年,唐‧亞頓幫他安排巡迴演出之後,他就化名「世界知名搗亂者」(World Famous Upsetters)重回世俗樂曲的懷抱(以免損害自己在教堂中的地位)。一張單曲隨即出現:他翻唱了胖子多明諾(Fats Domino)的 〈I’m in Love Again〉,並以激情而美麗的 〈Every Night About This Time〉 作為後盾,表現完全不亞於他五〇年代最好的金曲,可惜鮮少有人聽到。

六〇年代中期的靈魂樂時代,是小理查強強勁嗓音的全盛時期。他最好的錄音室作品是 1966 年的 〈Dance A Go-Go (Dancing All Around the World)〉,融合了史摩基‧羅賓森(Smokey Robinson)與奇蹟樂團(Miracles)的 〈Going to a Go-Go〉 中能量爆棚、鏗鏘有力的反拍節奏,以及小理查最活力充沛的嗓音——他聽來彷彿是世上最快樂的人。這首歌原本只收錄在他的南方靈魂樂曲 〈I Don’t Know What You’ve Got (But It’s Got Me)〉 宣傳用唱片的 B 面。直到 1970 年代一些合輯收錄了這首歌之前,幾乎沒有人聽過。真是暴殄天物。

這些失誤很可能是小理查本人的責任。以 〈I Don’t Want To Discuss It〉 為例,頑皮的放克鼓聲搭配純正北方節奏,小理查的聲音表現相對內斂,但整首曲子很完美。不幸的是,他討厭這首歌,並說他想把世界上所有的銅管樂器扔下懸崖(可能除了他代表性的薩克斯風以外)。

給大眾他們想要的東西:另一張五〇年代熱門金曲翻唱專輯,這樣不就好了?為什麼他還想浪費力氣做別的呢?——因為他是搖滾樂之王。每隔一段時間,他會意識到這個王冠往下滑了一些,便試圖做些什麼引起關注。

在六〇年代後期,有另外兩名小伙子也捲土重來,爭奪「搖滾樂之王」的寶座。貓王、傑瑞‧李‧路易斯(Jerry Lee Lewis)和小理查或許是寶座爭奪賽的競爭者,但這三人之間的相互景仰是有目共睹的。貓王翻唱了小理查的 〈Rip It Up〉,路易斯翻唱了小理查的 〈Jenny Jenny〉,而小理查翻唱了路易斯的 〈Whole Lotta Shakin’Goin’ On〉。

這場三方爭霸的贏家,大概是從未明說要當「搖滾樂之王」,卻就這樣讓大眾和唱片公司使用這個綽號的歌手——而艾維斯‧普里斯萊稱「王」(the King),毋需搖滾樂證明。

虛假的曙光

不同於路易斯與小理查,貓王的職涯一直持續到六〇年代(三人都於五〇年代大紅大紫,但小理查一度於 1957 年引退,路易斯則於隔年因婚姻爭議名聲一落千丈)。即使他發行糟透了的原聲帶唱片,與五〇年代的表現相較卻仍有所進步。而他的謙卑也在 1968 年電視復出特輯「貓王回來了」(Singer Presents Elvis)中獲得回饋,大大幫助了他的音樂事業。相形之下,小理查的音樂路彷彿是無止盡地復出再復出。

為何如此?一個原因是他拒絕參加任何形式的黑人意識運動,進而疏遠了大部分的潛在觀眾。無論如何,他現有的樂迷主要是白人。小理查從未像喬‧泰克斯(Joe Tex)或詹姆士‧布朗那樣被視為黑人族群的代表。黑人電台也傾向忽略他的存在。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在每家廠牌待的時間都太短,導致他們無法為他累積足夠的知名度與聲量:光在六〇年代,他就待過 End、Mercury、Atlantic、Specialty(又再回到五〇年代毀了他的這家唱片公司)、Vee-Jay、Modern、Okeh、Brunswick 和 Reprise(待了破紀錄的四年之久)。

小理查並非沒有機會重返巔峰。1969 年在多倫多舉行的一場音樂節上,約翰‧藍儂(John Lennon)與小野洋子堅持領銜演出(他們不在原定演出名單中)、在小理查之後上場,並且厚顏無恥地在表演中加入一些他的歌曲。曾在 1955 年為小理查製作這些突破性單曲的邦普斯‧布萊克威爾(Bumps Blackwell)認為,藍儂和小野的行為十分「魯莽無禮」,被激怒的小理查於是祭出一場精采絕倫的表演。而在不久之前,另一場於大西洋城舉辦的音樂節上,他的表現遠遠超越珍妮絲‧賈普林(Janis Joplin)。忽然間,搖滾根源復興,在各大排行榜占據一席之地——由清水樂團(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與沙娜娜樂團(Sha Na Na)各別占據兩種派別——小理查又再次受到大眾追捧。

1969 年,布萊恩‧奧格、傑瑞‧李‧路易斯、小理查、胖子多明諾(上至下)在電視特別節目《33 1/3 Revolutions per Monkee》中聯手表演。(Getty Images)

他看來依舊魅力不減。大家原本預期看見的是一個氣若游絲,或如同胖子多明諾般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但他跟十幾年前一樣豔光四射、震撼全場。Reprise 在多倫多表演一結束就簽下他,很快便發行了專輯《The Rill Thing》和一支打入美國排行榜、朗朗上口的單曲 〈Freedom Blues〉。

七〇年代初期是一段短暫穩定的時期,小理查繼續在 Reprise 製作了 4 張專輯。然而這回,小理查確實有了不滿唱片公司的理由;有鑒於 Reprise 在本質上是一個支持歌手又善解人意的廠牌,這個發展著實令人詫異。

Reprise 拿了一些顯然受小理查啟發的創作者的歌曲給他翻唱(像是 〈I Saw Her Standing There〉、〈Brown Sugar〉、〈Born on the Bayou〉),但卻像某種古怪的致敬,結果往往差強人意。(無獨有偶,Reprise 在 1968 年讓胖子多明諾翻唱了披頭四的 〈Lady Madonna〉,但這首歌本就是麥卡尼受多明諾啟發而寫的,於是成了一首「致敬向他致敬的歌之歌」)。事實證明,〈Freedom Blues〉 只是另一道虛假的曙光。

夢魘與永恆

但小理查七〇年代面臨最大的問題不是唱片公司,而是他的酒癮與藥癮,後來他估計自己每天為此花費 1,000 美元。

自 1957 年小理查退隱教會開始,賴瑞‧威廉斯(Larry Williams)在 Specialty 替代了他的位置,發行如 〈Short Fat Fat Fannie〉 和 〈Bony Moronie〉 等熱門歌曲。再後來,他成為了詞曲供應人——他創作並製作了小理查 1967 年出色的單曲 〈I Need Love〉,以及 B 面的 〈Commandments of Love〉。到了七〇年代,他成了小理查的藥頭之一,據稱他曾用槍指著這位音樂導師的頭,要他立刻把債還清。雖然小理查後來笑著堅稱威廉斯深愛他,但他也確信,如果當時他沒馬上把錢生出來,威廉斯會當場扣下板機。

那卻只是 1977 年發生在這位歌手身上的數場夢魘之一。那一年中,他兩位摯友遭謀殺、侄子在槍擊意外中死亡,加上弟弟致命的心臟病發——這一連串不幸事件使他回到了教堂的懷抱。如果他沒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很可能會在同一年撒手人寰。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象徵了小理查音樂生涯的正式終結。從那時起,一切都建立在小理查既存的形象上,以及那一連串極其短暫的五〇年代金曲。他定期會回到舞台或在談話節目上露面,並偶爾在最意想不到的唱片上客串一曲。1990 年,在生活色彩樂團(Living Colour)的 〈Elvis Is Dead〉(貓王已死)中,我們又驚又喜地聽見他小試了一下饒舌:「對於所有以他之名賺錢的皮條客……你們不覺得羞愧嗎?讓他安息,其他隨你便!」

畢竟,他已毋需再證明什麼。在打破種族和性別藩籬這方面,他所做的幾乎比 20 世紀任何一位音樂人都要多,而且他最偉大的唱片是永垂不朽的。

我們很幸運曾經擁有他,而這一點,他了然於心。他是來自美國喬治亞州梅肯市的美麗小理查,是一股反自然的超性(ultra-sexual)力量,是搖滾樂之王。

理查‧潘尼曼於 2020 年 5 月 9 日因骨癌逝世,享壽 87 歲。


註 1:1940 年倫敦遭納粹空襲,此後大轟炸精神(Blitz Spirit)成了英國人面對危機「保持冷靜,繼續前進」的象徵;薇拉‧琳恩是英國二戰時期的當紅歌手,也曾多次以歌曲對此致敬。

註 2:小理查寫的原版詞更為直接色情、關於肛交,且「Fruity」在當時常用指稱同性戀行為。後來在唱片公司指示下,才由改詞者加上了兩個女性名字作掩飾,並修飾太露骨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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