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大作

四千年來,人類一直試圖用圖像描繪太空——而在望遠鏡與高科技出現之前,藝術家們又是如何以觀察和想像,描繪出一幅幅宛如先知的宇宙大作?

四位頭戴特殊帽飾、衣著優雅的紳士透過狀似舷窗的開口凝望遙遠的地球——這表面充斥著尖塔的星球,看起來彷彿是用機器製造出來的。四位男士樣式不同的頭飾象徵他們來自不同國度,而畫面最左邊僅依稀可見的男士頭上,則是戴著一頂特本(錫克教徒和穆斯林常穿戴的頭巾)。

他們凝望的畫面全景中——地球上方有璀璨的太陽,下方則有一彎蒼白新月——暗示著這些紳士是史上偉大的天文學家,正在進行關於宇宙奧祕的討論。但是,他們所站之處是雜草叢生的斜坡,這不禁讓人思考:他們究竟在哪裡?

這張圖出自一本 15 世紀的法文翻譯書籍,原著為現代百科全書先驅之一巴塞羅繆斯‧安利克斯(Bartholomeus Anglicus)於 1240 年以拉丁文寫成的《物之屬性》(De Proprietatibus Rerum)。我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網站瀏覽早期書籍時,偶然看見這本書;當時看到的影像是畫質很差的黑白掃描照,但即便如此,這畫面仍深具啟發性:這本已有 600 年歷史的科幻小說原型,對於宇宙的描繪,竟是如此神祕而準確。

我 2014 年的著作《宇宙圖志:透過時間想像太空》(Cosmigraphics: Picturing Space Through Time,暫譯)收錄了這幅由不具名藝術家所繪製的圖畫,以及其他共約 300 張圖片。這本書是對於人類 4,000 年來試圖以圖像描繪宇宙的一次調查——無論是手稿、繪畫、版畫、書籍或是大開本報紙,一直到21世紀超級電腦對銀河系群與太陽黑子的模擬圖。

書中清楚彰顯了圖像再現(representation)與人類理解(understanding)之間的共生關係,也可以看見圖像再現並不總是奠定在理解的基礎之上。圖像不一定只是文字或方程式所描述概念的插畫;它們也可以是一種重要的知識形式。例如「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Laniakea Supercluster),就是天文學家 R‧布蘭特‧特利(R. Brent Tully)用超級電腦,將引力的流線視覺化,交織出來一個直徑超過 5 億光年的巨大時空(註)。在這個例子、以及書中其他許多例子中,圖像本身就是人類的一大發現。

《宇宙圖志》從一切之始開始探究——世界的第一天,也就是創世紀,這是許多關於宇宙的圖像開始的地方。也許描繪時空起源最驚人的圖像,可以從 1573 年的一系列圖畫開始說起。

其中一張圖像是在 20 世紀中,於西班牙國立圖書館裡一本不起眼的筆記本中被發現的,繪者為米開朗基羅的學生兼終生摯友,葡萄牙藝術家與哲學家法蘭西斯可‧德‧霍蘭達(Francisco de Holanda)。

在他畫的第一張圖裡,一組細長三角形代表了三位一體(聖父、聖子、聖靈),上方是希臘字母 Α 與 Ω,下方則寫著「Fiat Lux」(要有光)的字樣。三角形被火焰包圍,向下延伸至一個陶土器皿內。儘管德‧霍蘭達的作品很明顯屬於一種特別神祕的具象藝術,但當中的三角形和圓形,似乎預言了 20 世紀初期的抽象藝術,例如卡茲米爾‧馬列維奇(Kazimir Malevich)幾何圖形至上的繪畫。德‧霍蘭達的圖像驚人地十分現代。

德‧霍蘭達於筆記本所繪的圖片,第一頁。 (Biblioteca Nationale Spain via The New York Times)

筆記本的第二頁,則彷彿預測了在他之後 200 年的另一位奇才:18 世紀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在此處,腰際由星辰圍繞的造物者化為肉身。先前混沌的器皿變得透明,聚焦在一顆星球之上。這個陶罐變成一個多層次的透明球體,曾有整整 15 個世紀,人們深信這顆透明球體上有承載星球、太陽、月亮的軌道,而中心就是地球。這張描繪宇宙的圖像,以及《宇宙圖志》收錄的其他相關但略有不同的圖片,他們的「地心說」概念,最早是由亞里斯多德提出的,後來在西元二世紀被數學家托勒密(Ptolemy)修改並擴增。

德‧霍蘭達於筆記本所繪的圖片,第二頁。(Biblioteca Nationale Spain via The New York Times)

最後,德‧霍蘭達描繪了聽從上帝偉大指示而開始旋轉的幾何形物體:一顆巨大的太陽。太陽用會帶來陰影的陽光,束縛著小小的地球。這幅圖呼應了 20 世紀前衛藝術的元素,但它還具有一個更重大的意義:根據亞里斯多德與托勒密的「地心說」,太陽是圍繞地球旋轉,但在這幅圖中太陽卻成為貨真價實的主角,這顯示德‧霍蘭達在潛意識中明白了:太陽才是我們行星系統的中心。

德‧霍蘭達於筆記本所繪的圖片,最末頁。(Biblioteca Nationale Spain via The New York Times)

這一幅圖是中古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描繪宇宙的許多圖畫之一,它展現了哥白尼在 1543 年提出的先見之明——革命性的「日心説」。(雖然德‧霍蘭達在哥白尼逝世 30 年後才繪製了這些圖,但是世人要到再 100 多年後才慢慢接受日心說,所以德‧霍蘭達畫這些圖時不太可能是為了宣揚日心說,更不用說他可能根本沒聽過這個理論。)

《宇宙圖志》所收錄的視覺文化遺產,記錄了許多「人類理解」轉變的里程碑——這是關於宇宙、以及人類在宇宙中所屬位置的情境認知,這份認知的形成橫跨了數千年,雖緩慢露出曙光、卻永遠不完整。這本書的主題是關於浩瀚神祕的宇宙間,人類作為擁有主體意識的生物如何崛起,而這個宇宙並不刻意隱藏祕密,卻也不提供解密法則。

書中的敘事線索包含 18 世紀時,對於銀河系可能樣貌的想像圖,裡面中有不該默默無聞的英國天文學家湯瑪斯‧萊特(Thomas Wright)的驚人作品。萊特在 1750 年推理且繪製出我們扁平、盤狀的銀河系。在一本塞滿了精緻的版畫的書中,他還構思出另一個革命性的概念:多重銀河星系宇宙。而這些都發生在將近 300 年前——當時人們還以為,整個宇宙就只有一個銀河系。

萊特的想像是我們對於數十億銀河星系知識的開端。《宇宙圖志》也收錄了 16 與 19 世紀對於彗星與日蝕的描繪、太空時代中全彩的星球地質圖,最後則是當代對於時空的理解——也就是星星閃爍的光芒所能照到的「可見之處」的邊緣。雖然在當代的宇宙故事中,沒有誰是中心,但也不代表宇宙混沌沒有秩序:我們有的只是一個海綿狀的宇宙,由星系團沿著如蜘蛛網的「暗物質」周遭組成,反過來又延伸到明亮的「高質量濃度節點」之間。總而言之,宇宙其實看起來很像網際網路視覺化之後的圖像。

那麼這一切的結尾究竟在哪裡?《宇宙圖志》以一幅 14 世紀對於無重力狀態的溼壁畫作結。位在伊斯坦堡的科拉教堂歷史可追溯至拜占庭帝國,當修復師將教堂天花板的灰泥移除之後,這幅圖才重見天日——跟德‧霍蘭達的筆記本一樣,直到 20 世紀中期才被發現。這幅溼壁畫描繪一名人類(而且他明顯戴著一個超自然的太空頭盔),人們稱這幅畫為「末日時,上帝的天使收起天堂的捲軸」。

伊斯坦堡的科拉教堂中,經過修復才重見天日的溼壁畫,被稱作「末日時,上帝的天使收起天堂的捲軸」。(Werner Forman / Universal Images Group / Getty Images)

註:該視覺化影像收錄在特利的論文〈The Laniakea supercluster of galaxies〉中,全文於線上供免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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