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人也懂得王禎和嗎?──黃崇凱《文藝春秋》

《文藝春秋》
黃崇凱
衛城出版,NTD $380,平裝 / 336頁

《文藝春秋》讓我想起羅貝托.博拉紐,尤其是他的《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不只因為它們都圍繞著作家,更因它們共享一種浪蕩的感覺,自棄或被棄於社會之外,有點慘,有點失敗──但那不僅僅是個人的失敗。

除此之外,強烈的涉己性與知識,讓《文藝春秋》像是DNA的雙股螺旋,交織成一則則與讀者玩捉迷藏的小說──指認或指認不出。〈狄克森片語〉作為集中結構最精巧的一篇,也彷彿全書縮影,穿插柯旗化與狄克森妻子馬利亞的生平。這篇小說以「歷史正要開始」作結,有趣的是,歷史的考古正是黃崇凱動用且消弭的。

熟稔台灣文學史的讀者有福了,《文藝春秋》儼然彩蛋迭出的台灣文學之旅,從日治文人黃靈芝到跨語言一代的鍾理和,以及在反共陰影下自覺或不自覺靠攏現代主義的聶華苓,到搓合鄉土文學與現代主義的王禎和,乃至中生代早逝的袁哲生等。黃崇凱寫他們的心靈(崩壞)史與創作內容,也將所處時代從背景推向前景──時代有多衰,小說家就有多衰。

創作者前仆後繼地以肉身去測量時代的寬度,並且卡死在那裡。按照張誦聖所言,這其實是非常現代主義的思維──用肉身的苦難換取文字凌厲之誕生,而她也不小心或者說太過輕易地將《文藝春秋》畫入了現代主義的範疇,我卻以為講述「現代主義文學」的小說,未必就是現代主義。

科幻小說就是打開《文藝春秋》的另一種方法。

十一篇小說中,有六篇涉及科幻或處於未來時空。最遠的是在一百多年後的火星上讀王禎和的青年,近的則有穿梭在時移事往的台南大工地,藉著虛擬文本體驗追憶已逝小說家丈夫的女子,且那位小說家丈夫疑似黃崇凱本人。在此,因暑假作業而開始讀王禎和的火星青年,其實與那位台南女子是用同一種姿態在閱讀──在當下時空追憶非當下的人事──這近乎文學的本質,而黃崇凱以科‧幻‧的‧形‧式幫我們淋漓酣暢的複習了一次。將文學擺放到宇宙深處,在不知多少光年的時空,那裡的人或非人是否會有共感?──宇宙人也懂得王禎和嗎?這真是最終極的探問了。

〈你讀過《漢聲小百科》嗎?〉是我最喜歡的一篇。小說敘述者撇除曾是《漢聲小百科》的成員外,儼然年輕人口中的「9.2」,浸淫在大中國情懷中卻被強行脫水(倒是自詡「很有歷史感」)。昔往的輝光掉漆,親藹的人事竟變得凶險又陌生。咦,這與〈遲到的青年〉何嘗不是相似的歷史情境?往下拉,我們還能拉出一連串的台灣文學作品,朱天心〈古都〉、陳映真〈鄉村的教師〉、朱點人〈秋信〉等。

然而,對這位可能被我輩譏笑的阿桃,黃崇凱也賦予了同樣的深情。小說結尾,阿桃體腔排出的眼淚對比抽象的國家之愛,顯襯出後者的虛妄。個人的身不由己映照出時代的不仁,阿桃的淚珠由是有了來自黃靈芝、柯旗化或〈夾竹桃〉敘述者的回音──儘管他們的歷史位置是如此地不同。

據說小說原名叫《相遇》。藉由頻繁動用歷史知識,《文藝春秋》示範了不同時空之人相遇之可能。然則,它也將所動用的歷史──巨大、必要之幻覺(阿桃男友光頭王之言),放諸更巨大的幻覺之中。闔上此書,我想起科幻小說《三體》裡,未知高等生物使出的維度攻擊──將人類從三維世界降為二維,變成一紙之平面。我想像在遠方的遠方,在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阿桃的淚珠、北平青年寄不出的信紙、追索聶華苓的特務、小雞的歌聲和楊德昌的台北通通重現了。此時,黃崇凱現身,「啪」一聲關掉虛擬投影,一場寂寞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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