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傾聽自我肉身的聲音—— 淺談沉浸於「Happy Hour」的觀影時光

話說前頭,此文稱不上是一篇嚴謹定義的電影評論。

與其說這是一篇評論《歡樂時光》(Happy Hour)的書寫,還不如說,它是受其對觀影者身心發出的幽微召喚和呼籲(尤其回顧 2020 年全球電影面臨的處境,影音串流平台與實體電影院之間的消長情勢),而間接催生的文章。換句話說,此文之主要用意是希望經由「Happy Hour」的暗示(也或許導演本無此意),嘗試重新連結身心涉入觀影的歷程,復返再探自我認同的省思。因此,本文盡量不談其他電影作者對這部電影的深遠影響(相關文章已經很多,本文目的不在於此)。

參與即見證

日本導演濱口竜介的鉅作《歡樂時光》曾於 2016 年台北電影節放映,片長達 5 小時 17 分,遠超一般電影長度,直至今年才有片商正式引入台灣院線,並經與導演溝通後分作前、後編放映。本片劇情主線講述四位中年女性在參與一個身體工作坊後,彼此各自以為的好友關係開始出現微妙變化。四位女主角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在日常生活的情感、婚姻、家庭、工作的失衡狀態,也開啟一場無形的重新認識自我之旅。

濱口竜介以自然、寫實偏向紀錄片的拍攝手法,試圖讓在大銀幕面前的觀眾也能一同參與影片裡的場景。片中主要有三個參與式場景(二長一短):「身體重心工作坊」、「短篇小說朗讀會」與「夜店的舞動場合」。

工作坊裡透過(虛構的)藝術家從尋找無生命物件的重心、尋找彼此身體的重心、聆聽體內器官運作的聲音進而觸碰彼此,不同肉身的交互觸碰無所不在。而朗讀會現場則是經由一位小說創作新人之口,娓娓細述泡溫泉當下身體感知的流動、裸體穿梭其中的型態與姿態(包含在後續對談中,生物學家看似離題地講起人類受精卵細胞如何配置,形成不同部位)。最後的夜店場景,「摔斷一條腿」的女主角明里則是嘗試擺脫手邊的拐杖,想盡辦法全心處在夜店裡,與跟隨節奏擺動的年輕人潮們一同舞動。

儘管所有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但基底的肉身依舊還在,肉身是看待這些變化的見證者。如今,電影建立參與式場景早已不是稀有種(比方,VR 電影更加強調「沉浸其中」的感知經驗),不過以沉浸視角探索身體如何沉浸的故事場景,卻顯得十分趣味。

《歡樂時光》裡談論身體運動過程、描述身體的參與場景,都隱隱朝向正在觀影的我們——正如片中的藝術家鵜飼所言:「工作坊參與者的互動經驗,並不會出現在常人的生活之中。」(他的潛台詞是:「觀眾現在所經歷的一切,也會在走出影廳之後化為消無。」)

《歡樂時光》讓主角藉著「參與式場景」,探討身心在日常生活中的狀態。(東昊影業)

靈即肉

乍看之下,《歡樂時光》意在透過綿密對話穿插來聚焦四位女性的日常生活與感情關係,可是論及身體的情境設計始終無所不在。

(東昊影業)

四人失去平衡的日常生活,一開始的身體重心工作坊已經預示即將發生的未來。工作坊裡,每個人以坐姿肩併著肩,個體的力道都經由不同肩膀相互遞送,整群人若要一同協力站起來,一旦其中一人的力度失衡,便會功虧一簣。實際上,工作坊的身體互動即是常人面對日常生活的寫照,只是維繫日常生活的方式並非純然的身體碰觸,而是細緻的交談對話、神情、肢體擺放位置、情緒、態度匯流而成的一道縮影。

現代生活的疏離亦可從肉身之間的關係看出端倪,例如櫻子發現自己在婚姻裡的「性欲」已經全然缺席。有趣的是,《歡樂時光》所涉及的「性欲」(某種程度上,是最狹義的肉身關係)並不以直接相互裸裎的情節呈現,而大多是以對話、特定的場面調度暗示觀眾,這種安排意味著日常生活裡的「性欲」不可能寫實,日常生活的「性欲」總是隱藏於不同肉身外在碰觸與對話的流動之際,隱藏在觀眾所看不見的私密空間之中。

換言之,「Happy Hour」原本作為酒吧提供酒精飲品促銷時段的行銷術語,當它成為這部電影的片名,最深層意義或許是:身為現代人的我們很難在日常裡找回自我了,特別是當身體變成純粹勞動的工具,通常只有身體開始亮起警告燈號,我們往往才會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身體狀態與日常生活形成兩條互不相交的平行線,彼此貌合神離。難道只有身處 Happy Hour 的時段,人們才真正打從心底感到歡樂嗎?正如片中四位中年女子也是在彼此相約聚會、旅行的當下,創造她們自己的歡樂時光。

然而,Happy Hour 本身並不歡樂,因為那是一個為了躲避日常生活而另外搭建的歡樂時光。也許,我們根本只是不斷透過 Happy Hour 麻痺現實生活裡時常迷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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