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只是疫情中的一筆數據:「我們不想讓她消失」

自年初疫情爆發以來,病毒已造成全球逾 25 萬人死亡,大規模的疾病與死亡如大浪襲來,但在這連好好告別都難以實現的日子裡,家屬們不忍見至親就這樣墜入大海沒有泡沫。因為,在那一筆筆的數據背後,是一名名活生生的人


她的名字是蘿莉塔,但他們喊她做蕾蒂(Lettie)。

她身高 147 公分。她友善得離譜,她是那種會邀請電信公司業務員參加家族晚餐聚會的人。這讓她的孩子們尷尬不已,但卻也是他們所深愛的特質。這就是蕾蒂。

她很堅強。工作時,她會盯著那些毛髮旺盛、狂暴且比她高上好幾十公分的同事,直到他們不敢與她對視。對她的丈夫「羅迪」(Roddy)而言就是如此。他無法對她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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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年的舊相片裡,蘿莉塔·迪歐尼西歐(右)和丈夫羅迪。 (Handout via The New York Times)

羅迪原本想取消他們 2 月的菲律賓行。他正看著早先關於冠狀病毒的新聞,他擔心這會讓他癌後重生的妻子陷入危險。但她心意已決。有件她必須去完成的事。

3 月 11 日,蘿莉塔·迪歐尼西歐(Loretta Dionisio)成為一個數據點。

在她被宣告死亡隔天的記者會上,基於聯邦隱私法規,洛杉磯郡衛生局局長沒有提及她的名字。

衛生局局長僅提到一位有「潛在病徵」且曾在亞洲旅遊後短暫停留加州的六旬女性,並補充道「在住院後不久,她不幸逝世了。」在不斷攀升的死亡人數中,她成為美國第 37 例死亡個案,洛杉磯郡的第 1 例。

之後數週,迪歐尼西歐一家持續和圍繞著傳染疾病的官僚體系搏鬥。她家在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而她在離家 4,000 公里遠的一個中繼停留點去世。她在東岸的兒女,一直無法見到他們的爸爸。在為他們的媽媽做完心肺復甦術後,他一直在加州進行隔離。在她過世後那幾天裡,他幾乎沒開口講過話。

在痛苦的衛生和隔離後勤工作中,沒有人替她誦唸彌撒經文。

「歷經了這一切磨難,我們不想讓她從這個故事中消失,」兒子蘭伯特(Rembert)說道。

蕾蒂的好友珍妮絲·珍凱恩斯(Janice Jenkins)表示,她死後的日子令人感到奇怪而脫序,沒有任何能記取所愛之人逝去的儀式。「整件事就像是在地上挖個洞,而他們只是把屍體丟了進去。」

數字暴增

疫情新聞以國家與地方政府匯集的資料、確診數和死亡數為形式發布。但人性的火花,卻在各個角落發光。

想想那位在 3 月 10 日宣告死亡的紐澤西男性,約翰·布萊曼(John Brennan)。他曾訓練過一隻冠軍賽馬,名叫甜心商人(Sugar Trader)。「我彷彿是個小聯盟成員,現在進了大聯盟,」當時他這麼說道。「不敢置信。」

3 月 18 日,55 歲的摩勒·杜萊(Merle Dry)在奧克拉荷馬州塔爾薩一間醫院去世,他曾替歐洛羅伯茲大學(Oral Roberts University)修剪出鳥形和花形造景的樹籬。

翌日,加州帕薩迪納一間醫院裡,34 歲的癌後重生者傑佛瑞·嘉札雷恩(Jeffrey Ghazarian)離世,他生前很愛引用電影《求愛俗辣》裡的一句台詞:「你就是金錢,寶貝。你實在太像錢而你卻渾然不覺。」

66 歲的蓋瑞·楊(Gary Young)是同月 17 日在加州過世的退休木櫃工匠。他是個愛聊天的人,有時跟朋友道別會花上半小時,同時他的家人就在車裡等著。他女兒告訴《聖荷西信使報》,她透過玻璃看著他在隔離病房中死去,穿著藍色防護裝的醫療小組關掉了他的心臟監測儀。

「那讓我的心碎成了百萬片,」她說道。「我不想他覺得孤單。」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至五月初,美國已有 6 萬 8,000 多人死於 COVID-19。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於 3 月的統計顯示,死者平均年齡約為 77 歲。在最容易染病身亡的年齡區間裡,男性的死亡率幾乎是女性的兩倍。

而根據由牛津大學人口統計專家所發表的一份研究,由於 80 歲以上患者的死亡率遠高於其他年齡區間,死亡病例最終可能會集中在平均壽命較高的富裕國家。而在如義大利等年輕人與老年人接觸頻率較高的國家,病毒傳播速度則更快。

就在危機逐漸加深之際,哀悼的儀式已被擱置一旁。

在有逾 4,600 人染病身亡的中國,其國家健康衛生委員會已經禁止舉行喪禮。也禁止探視在加護病房裡死去的病人,且一旦患者死亡,穿著防護衣的衛生工作人員會立即進入病房將屍體帶走。

在將喪禮視為社群生活重要支柱的義大利,如今許多死者下葬時,一旁只有神父獨自陪伴,沒有任何送葬者在場。在疫情重災區的北部城市貝加莫,當地墓園已被關閉,是自二戰之後首次閉園。一日,當地報紙《貝加莫報》(L’ Eco di Bergamo)上,更寫滿了十頁訃聞。

「這些人孤零零地死去,又孤零零地下葬,」該報編輯阿爾貝托·切雷索利(Alberto Ceresoli)說道。

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68 歲的蕾蒂很喜歡祖母綠寶石(真的那種)、連環殺手紀錄片,和看電視購物頻道。

她對食物有著熱切的興致。她會為午餐的計畫絞盡腦汁,她的同事會開玩笑說她早上從 9 點半就開始想著午餐。有些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也會喊她「老媽」。她和丈夫之間有著相當親密溫柔的關係,當他得在週六工作時,她會開上一小時的車去陪他一起工作,只是為了坐在他身邊。

有次同事問起她為什麼這麼做。「我不介意,我只是想跟他待在一起,」她這樣答道。

但若把她想成一個嬌弱的女子,那可就錯了。當迪歐尼西歐一家需要某個人去談判時,他們會派蕾蒂去。

「她不是説多有說服力,只是她很不屈不撓,」女婿克里斯·康納利(Chris Connelly)說道。「她會說:『我想要那輛車,而我想用這個價錢買。』然後你會在那跟她一路待到晚上 10 點,最後經理會問:『我該做什麼才能回家去?』」

66 年前,蘿莉塔·曼多薩(Loretta Mendoza)在菲律賓帕薩市出生,她的雙親徒步逃亡到鄉間,以躲避二戰期間佔領當地的日軍。當時,他們靠著吃樹根才活了下來。那是個他們鮮少提起的痛苦經驗。小學一年級時,她被送到修道院學校,由修女教育。

「她和我互相扶持,」姊姊諾瑪·奎嘉諾(Norma Quijano)說道,奎嘉諾今年 73 歲,比她大 5 歲。「你知道修女作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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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莉塔(左)和她的兩位姊姊與弟弟。(Handout via The New York Times)

二月去菲律賓旅行的決定,與那段歷史息息相關。

她和「羅迪」羅德里戈·迪歐尼西歐(Rodrigo Dionisio)曾是菲律賓藝術學校的同學,他們在七〇年代前往美國,找到了商業藝術家的工作。他們最後在奧蘭多安頓下來,養育一兒一女。

但在菲律賓的未竟之事困擾著蘿莉塔·迪歐尼西歐。

她那位出身貧寒的父親,撙節多年才買下一塊在北甘馬仁(Camarines Norte)濱海地區的椰子園;他承諾他的孩子們,這塊地將會在他們年老時供養他們。

這承諾搖搖欲墜——多年以來,那塊地的價值已經跌到只剩幾千美元,而當他們移民到美國時,當地政府強迫他們一家人放棄地產。但為了向她已逝的父親致敬,她打算就這塊土地向菲律賓農業改革部(Department of Agrarian Reform)索賠。她和姊姊已為這件事努力多年,她們與地方土地官員互相角力,對方要求她們提供一長串公證文件。而迪歐尼西歐就是要在這次春季旅遊時,拿回那張支票。

「她說:『我必須去完成這件事』,她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它。」姊姊奎嘉諾說。

彼時,關於病毒的新聞已四起,且菲律賓一座活火山才向空中噴發了火山灰。人們嘗試著說服她別去旅行,她曾兩度罹癌,還患有糖尿病。她的丈夫反對這次旅行,她的女兒和姊姊同樣反對。好友珍凱恩斯也曾試著勸退她,雖然她知道說再多也沒用。

「這就又回到她從不想放棄的性格,」珍凱恩斯說道。女兒露雲娜·迪歐尼西歐-康納利(Rowena Dionisio-Connelly)也同意這個說法:她母親在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會追在一名老是嘲笑她(是同志的)弟弟的鄰居身後。「她會掏出一支木湯匙,一路追在那個鄰居後面,一直到他家門前,」她說道。

一記重擊

於是,迪歐尼西歐夫婦開始了他們為期一個月的旅行,他們傳回旅行途中的消息。他們正逐漸步入冠狀病毒的陰霾。

「我們一直戴著口罩,以免染上冠狀病毒,」羅迪在傳給珍凱恩斯的簡訊中寫道,隨信附上一張倚在熱帶草木間的木雕長椅照片。隨著旅程推進,他寫道,愈來愈多旅遊景點封閉。

姊姊奎嘉諾說,3 月初,蕾蒂打了通電話回家,宣吿她已達成了目標——菲律賓政府給的支票,就在她的行李箱裡;那張補償他們一家損失椰子園的支票。她啟程返家,途中,這對夫妻會經過泰國,且短暫地在南韓停留。

而他們的孩子如今才意識到,當時已有微小跡象顯示,事情不太對勁。

有一次,羅迪向露雲娜提到蕾蒂發了高燒。在致電她的姊姊傳達關於支票的捷報時,蕾蒂曾提到自己感覺不太舒服。

他們接著前往安全之處。羅迪告訴他的女兒,他們筋疲力盡地在首爾機場等了九個小時,而那裡沒有半個空座位可以給他們休息。

露雲娜現在滿腦子都是那件事。

「那是一記重擊,因為我現在可以想像到他們當時的情況,」她說道。「我爸大概正試著讓她靠在窗台上舒服一點,她的頭大概就枕在他的肩膀上。」

在洛杉磯降落後,她的媽媽在弟弟蘭伯特的妻子家外頭打了電話來,說她坐了 11 個小時飛機,需要休息。

「她還開玩笑説自己不能進屋子裡去,」露雲娜說道。「她說,『我之後再打給你。我需要睡眠。』然後我就再也沒聽過她的聲音。」

幾小時後,當羅迪從旅途疲憊下的深層睡眠中醒來,他叫不醒妻子。驚慌失措的他為她做了心肺復甦,叫來救護車將她送去醫院。家人表示,當時她的脈搏很弱,在接下來幾小時內,她經歷了四次心跳停止。在太平洋時區 3 月 10 日凌晨 2 點 57 分,她被宣告死亡。

3 月 11 日,在她被驗出新冠病毒陽性之後,家人們忙著進行危機處理,每天打上 5 至 6 小時電話給公共衛生官員、火葬場和醫護人員。不只是他們的爸爸,阿姨、叔叔,甚至姑姑和表兄妹,通通都被要求自我隔離。

現在要辦一場追思會,無疑是不可能的。

「我們不想讓其他任何家庭成員有危險,」兒子蘭伯特說道。「正是出於這種考量,現在每件事都變得非常折磨人。幾乎抹去了發生在我媽媽身上的事。」

他的表妹寶拉(Paula)正在考慮舉辦一場視訊會議,這樣神父就可以誦念彌撒經文。

那張椰子園的支票將存入銀行帳戶,結存金額將交給蕾蒂最大的姊姊。

露雲娜仍然無法在不崩潰的情況下談論她的母親。

「我很難接受媽媽已經離開的事實,」她說道。「我還在尋找她。她的味道。我好想摸摸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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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歐尼西歐一家人,蘿莉塔和羅迪(中)、他們的女婿和女兒(左)、媳婦和兒子(右)。(Handout via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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