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 —— 巴塔哥尼亞高原

離開秘魯濕熱的亞馬遜雨林,我和呆呆展開一場為期三天、距離超過 6,000 公里的大遷徙。首先從利馬搭飛機到智利首都聖地牙哥,在機場地板過了一夜後改搭國內班機到南部大城蓬塔阿雷納斯(Punta Arenas),接著擠進雙層巴士前往納塔萊斯港(Puerto Natales)度過一晚,隔天再搭另一段遊覽車和接駁車後才終於進入百內國家公園(Torres del Paine)。

漫長的交通轉乘讓人疲憊不堪,深秋的寂寥將旅行多日的倦怠攤開在我木然的臉上,盯著巴士窗外單調的風景,了無生氣的烏雲壓在一望無際的荒煙蔓草之上。這是巴塔哥尼亞(Patagonia)給我的第一印象,宛如將蘇格蘭高地的淒涼與冰島的悲愴調和成一種更悲劇、更難以下嚥的苦澀。但面對這般貌似廢墟的荒原,舟車勞頓造成的煩躁反而因此撫平,只是有點想念台灣,想念醬油的味道。巴塔哥尼亞的美,源自它的荒蕪,以及身處世界盡頭所營造的孤獨,我猜想就是這樣的孤獨才會引發陣陣鄉愁。

呆呆坐在隔著走道的另一邊座位,她抓著相機拍攝窗外公路即景,偶爾看見驚豔的景物便發出一聲讚嘆要我轉頭過去看看,除此之外我們的談話不多,如同以往徒步時培養出來的默契——保持沉默,利用空白時間各自整理思緒。

這種相處模式,大抵培養自徒步太平洋屋脊步道(PCT)時得到的體悟。該步道4,000公里的距離平均得耗費五個月才能完成,這條時間軌跡,拉長再拉長之後就是一幅完整的人生縮影。我曾看見許多人獨自出發,卻與半途結交的知己走到終點;有人在起點成群結伴,最後卻一個人默默退場;又或者如多數人一般,分分合合,有必須獨處的時刻,也有無法忍受寂寞的時候。因此或許重點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或是五個人、十個人,也與喧囂或寂靜無關,而是找到自己的節奏,讓身體以自在的姿態前進或停駐。獨行時,自己陪伴自己;結隊時,依然是自己陪伴自己。依循這樣的邏輯看待日常,與任何人(包括與自己)的和諧共處,無論生活或走路,祕訣不外乎是找到相仿的節奏。

接駁車從入口的繳費處駛離後,很快就抵達百內東邊的中央營地(Camp Central),這裡是出入國家公園的大本營,但遊客人潮並不多,大多數是背著重裝的健行者,打算以營地為起點走完環繞整個百內的 O 型路線,或是位於腹地南緣可遍覽精華景點的 W 型路線——也就是我們未來五天四夜之內要踏上的路徑。

4月是即將入冬的觀光淡季,西風將南太平洋萬丈深淵的寒冷吹進山谷,溫度低得讓人直打哆嗦。走進營地後天空竟然又下起了一陣小雨,連忙將背包丟進租來的簡易雙人帳,等到雨勢稍歇才有氣力到周圍走走看看。

「百內」(Paine)字義源自巴塔哥尼亞原住民瀕危的特維爾切語(Tehuelche),意為「藍色」,據稱是因為園區由冰川、峽灣、湖泊所包圍,冰、水、雪在不同時間與氣候呈現層次多重的藍色而得名。地理位置在南半球安地斯山脈的尾端,東邊是巴塔哥尼亞草原,西邊則是臨海的破碎峽灣。最著名的地標是百內塔(Las Torres),還有百內角(Los Cuernos)、法國谷(Valle Francés)以及格雷冰川(Glacier Grey),景色秀麗、生態豐富,但也以劇烈多變的天氣而聞名。百內國家公園如同世界上多數風景名勝,總會被媒體冠上「人生必遊」而引來大批遊客進場。但嚴格來說,我認真覺得世界上沒有一個非去不可、或者不去會遺憾終生的地方。真正恆久駐足心裡的祕境,往往存在於出乎意料的地點或定義更廣的場域,那一場命中註定的邂逅、那一個彌足珍貴的時刻,也並非透過主動懇求所能獲得。

百內國家公園地標之一:百內角(Los Cuernos)。(攝影/戴翊庭)

過去一直以為這一塊區域就代表了巴塔哥尼亞,但實際來到這邊才曉得「巴塔哥尼亞」是一個更廣義的地理名稱,位置在南美洲南端,占地約一百萬平方公里,將近台灣領土面積的三十倍之大。地形豐富多元,有高原、沙漠、冰川、草原和無數個冰河時期留下來的湖泊,但土地大多由蒼茫開闊的荒原所占據,延伸至視線所不能及的地平線盡頭。當麥哲倫在16世紀初抵達這片土地時,因為見到當地土著遠比歐洲人還要高大,便以西班牙英雄小說裡長有巨大腳掌的野蠻生物「Patagón」為之命名。但這項說法一直沒有受到百分之百的證實,許多人相信這只是另一個繪聲繪影的「大腳怪」傳說。

在百內塔(Torres de Paine)前的可愛男孩。(攝影/戴翊庭)

人類習慣以傳奇和神話填補未知的領域,無論美化或醜化、恐懼或崇拜,都是一種很自然的心理防衛機制。百內塔是三座板狀的巨型花崗岩,從正面角度看像是三座頂天的尖塔,它的姿態就像是馬特洪峰或大霸尖山,無法忽視也無可匹敵,即使以我這顆經過現代化訓練的腦袋,在營地從群山的縫隙中看見百內塔時,也不免有那麼一刻臣服於它的深奧、肅穆,相信有股神祕的力量潛藏在岩層交錯的某處某地。

翌日,天氣如預報所料萬里無雲,我們從中央營地出發,歷經一陣上下起伏,通過蓊鬱的森林後進入最後一段爬坡,樹木淨空,步道鋪面在此由泥地轉為大小不一的碎石,失去林蔭的遮蔽,晴朗的陽光將石頭照得跟雪一樣白皙。隨著爬升高度增加,漸漸能夠看見森林五顏六色的樹冠層,黃、橘、紅、綠,秋色和背景灰黑色的岩層相襯後顯得更加立體。脫離植被的範圍後,岩塊的體積愈來愈大,像是進入一片灰白色的石林,常常一個彎道就看不見前後人群的身影。接著藍天在視野裡的比例愈來愈高,知道這是將要走到高點的徵兆,但是轉了又轉,始終沒能見到百內塔的輪廓,像是在玩捉迷藏一樣欲拒還迎。直到猛一抬頭,發現三座巨大花崗岩的尖端從雲端出現,隨後往前跨出一大步,越過一道視覺上的隘口之後,百內塔雄偉的英姿便毫無保留地填滿雙眼。

百內塔裸露的花崗岩。(攝影/戴翊庭)

數萬年來,冰川將生成於白堊紀的沉積岩侵蝕、雕刻成現在的模樣,裸露於頁岩之外的巨大花崗岩是山體千錘百鍊後所留下最堅韌的核心,這更加彰顯了百內塔傲然挺拔的氣勢,存在感之強烈,霎時間會誤以為沒有其他山峰可以抗衡,而上一次有這種相同的感官刺激是在義大利的拉瓦雷多三尖峰(Tre Cime di Lavaredo)。我發覺觀看屹立突出的巨岩連峰,就像在仰望一座高聳入雲的哥德式教堂,渾然天成的神聖會誘發對大自然五體投地的敬仰。

隔天持續往西移動,諾登舍爾德湖(Lago Nordenskjöld)沿岸的風光細緻地讓人驚呼連連,走在起伏彎折的步道上,每一處轉角後的畫面都像是精心設計的布景。雖然天空滿掛外型各異其趣的莢狀雲,淺綠色的湖面則水波不興,種種跡象皆宣告氣候即將出現變化,但心情依然清新舒暢,絲毫不受暴雨將至的影響。拋下了前一天惱人的課題,能夠心無旁騖地徜徉在大自然的懷抱是何等的奢侈。我把握心裡難得的清閒,盡情享受百內各處的風光明媚。

諾登舍爾德(Lago Nordenskjöld)湖畔的步道。(攝影/戴翊庭)

傍晚抵達法國營地(Camp Francés),帳篷搭在潮濕陰暗的樹林裡,晚上睡覺的時候,雖然離法國谷的冰川還有點距離,但半夜仍不時聽到一陣陣從遠處傳來冰塊崩裂的聲音,低沉、深邃,穿過層疊的山谷、樹林,將幾世紀前山岳凝結的乾咳迸發出來。呆呆說她聽過風聲、雨聲、水聲和動物的聲音,在那天夜裡倒是第一次明確聽見山的聲音,迴盪在冰川雕塑的群峰之間。我想像聲音來自一場遠古時期發生的巨大爆炸,震耳欲聾的怒吼透過時空的壓縮後,在千百年後稀釋為傳進耳朵的低鳴。或者更具體一點形容的話,那聲音像是一聲巨人飯後的飽嗝,意義宛如梵音的「嗡」(om),傳遞了宇宙生命的原始能量,語言和文字頃刻失去意義。

諾登舍爾德湖。(攝影/戴翊庭)

呆呆曾說她偶然會發現自己是以失語的狀態在山林漫步,走著走著,咽喉會無意識地發出一聲短促、沉重的嘆息。一直不明白那帶有什麼樣的訊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理解,那可能是「自我」溶解、消逝後,身體和大地共振發出的回音,不帶有任何情緒。透過單調規律的步伐讓語言暫時停止運轉,於是回歸自然、成為自然,以天生的感知能力去聆聽動物的語言、植物的語言,與礦物的語言。無怪乎路走得愈長,想說的話就愈少,而每當來到像巴塔哥尼亞如此遼闊的地景時,心境便很自然地復歸靜止,腦袋裡不斷組織的自我對話也因此銷聲匿跡。

複雜的語法、文字都是進入文明社會之後才衍生的產物,相較之下,歷史上已知幾種瀕危或業已消失的語言,大多來自與世隔絕的偏遠地帶,而這些語言的共同特徵之一就是結構簡單,因為無法滿足現代社會的複雜交流而漸漸失傳。所以愈是荒涼原始的地方,語言就愈派不上用場,或者說,語言已轉換成另一種溝通的形式,無須倚賴具體的符號。

回想連日走過的幾片美景,因為超過文字能夠詮釋的範圍而令人啞口無言,某方面來說,有點接近當時在樹林裡因情緒失控發出的瘋言亂語。柏拉圖認為萬物最核心的本質無法言說,以他提出的「理型論」觀點來看,所有人類感官能夠觸及的事物都存在一個完美的抽象「理型」(Form),它是萬物生成與臨摹的根源,因此我們看待山的觀點,例如美、醜、險、峻,以及衍生的感動、讚嘆與恐懼,都是藉由另一個人對山的心理投射所做的二次詮釋。簡單來說,看待一座山的視角乃建構在他人的視角,我們只是一再複製、挪用他人的感受當作自己的感受。而為了記載和傳遞這些資訊,人類使用各自定義的文字和藝術形式去表達、去創作,這因而塑造了整個世界的價值觀,語言的奧妙與局限性便在此表露無遺,因為從未有人見過真正的完美理型,我們才會在不知不覺中毫無保留地沿用前人累積的知識與見解。

哲學家維根斯坦表示面對無法討論的事情就必須保持沉默,代表在辭意無法抵達的地方存在著超乎經驗法則的事物。因此,只要一碰觸到最接近理型原貌的自然現象,無論善惡美醜,超出語文理解的界線後,我們所能反應的也不過就是眼淚與嘆息。

在百內的最後一天,氣象誠如預報所言,天空下起滂沱大雨,踩過滿是水流的泥濘步道,接近正午時陽光終於突破層層雲霧,這時才總算稍微見到格雷冰川邊緣的面貌,在一如其名的灰色湖面上看見漂浮的零碎冰塊,清澈、湛藍,也看見一道完整的彩虹懸掛在如鏡的湖面上。但這樣的光景僅僅持續約二十分鐘,隨後天氣竟變得更加惡劣,百內惡名昭彰的狂風將大雨不停打在身上。

但為了更接近格雷冰川的本體,我們仍不斷深入風雨飄搖的樹林,通過兩座因強風拍打而顯得搖搖欲墜的吊橋,斗大的雨滴被驟降的低溫削成尖銳如針的細雪,一根一根扎在臉上,刺痛,但是精神反而更加抖擻,甚至因恐懼的釋放而放聲大笑。在言語失去效用的荒蕪之地,我因而看見自己更清晰的內在。

格雷冰川旁的樹林 。(攝影/楊世泰)

越過一段又一段爬坡,最後我們終於抵達最能看清楚冰川的觀景點,一隻安地斯禿鷹從頭頂上掠過後,消失在迷霧繚繞的冰雪之中。站在懸崖邊往下俯瞰,冰川邊緣推擠的碎冰堆積在黑色的岩岸,匯集之處像一圈往地底深陷卻靜止不動的漩渦,彷彿我看見的不只是一片凍結的河水,而是冰封數個世紀的冷冽與深邃。

格雷冰川(Glacier Grey)。(攝影/戴翊庭)
煙波浩渺的格雷冰川湖(Lago Grey)。(攝影/戴翊庭)

本文摘自《折返:山徑、公路、鐵道,往復內心與荒野的旅程》第九章〈失語〉。

《折返:山徑、公路、鐵道,往復內心與荒野的旅程》
楊世泰
啟動出版,NTD $450,平裝 / 3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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