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老美國

羅伯特‧法蘭克(Robert Frank),瑞士人,舉止謙和,友善,他用單手拿著一台小相機,從美國吸出了一首悲傷的詩到底片上,讓他躋身世界悲劇詩人之列。

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

瑞士攝影師羅伯特‧法蘭克在 1947 年離開了家鄉蘇黎世,年方 23 歲,他有家族朋友住在紐約的皇后區,到碼頭去接他。隔天,就像展示禮品一樣,帶他遊歷了曼哈頓的時報廣場。

街頭的活力和人潮讓法蘭克又驚又喜,「這就是美國啊!街上的那些大招牌!」他情不自禁地張嘴高呼,對眼前的禮品顯得很滿意。

剛結束的二戰讓歐洲柔腸寸斷,戰時,希特勒的聲音會從家裡的收音機傳來,發出恫嚇的回聲——法蘭克一家都是猶太人。當他來到戰爭勝利的美國,來到這片未受戰火波及的大陸,看到的是一個充滿機會和希望的國度,一個「美國夢」的真切發生之地。

1955 年,他領到一筆古根漢基金會的創作獎金(古根漢家族也是來自瑞士的猶太移民),盤來一輛二手福特,並把之前較重的 Rolleiflex 相機換成當時最輕快、最可攜的 35 釐米 Leica,就這樣動身上路,去尋訪這個鋪建了一條又一條漫漫公路的國家。

筆直的公路象徵著移動的自由,也暗示了旅途的寂寞,一張他在途中拍攝的照片「U.S. 285, New Mexico」,後來成為美國公路攝影的典型。

285 號公路聯絡了德州、新墨西哥州和科羅拉多州,是一條南北向的交通動脈,照片也呈直幅。現實中等寬的公路,在鏡頭裡卻呈現前寬後窄的不對稱性,反映了駕車者被地景所影響的不尋常心理狀態——廣闊的大地上只有對向車道的一輛來車,其餘皆是空寂,皆是未知。

來車裡坐的是誰?這條公路又將通向何方?置身在彷彿無窮盡的空間裡,人已經不是在開車了,反而更像在外星球的表面漫遊。這種顆粒粗糙的、構圖隨機的黑白照片,法蘭克在 1955 到 1956 年間拍下了兩萬七千多張。

他是個不修邊幅的蕩遊者,特別不喜歡穿襪子,邋裡邋遢的姿態,反倒讓他更容易以一個外來客的身分,混跡在百姓的俗常日子裡——酒吧、簡餐店、加油站、理髮廳、賭場;黑人的葬禮、華裔的墓園、拉丁人的集會、白人的政治場。

他駕著老福特行過一座座大城與小鎮,一條條 Mainstreet 與 Interstate Highway,芝加哥、紐澤西、底特律、喬治亞、蒙大拿、田納西、拉斯維加斯……美國 50 州他東南西北地跑,去了其中的 48 州。一個霧濛濛的晚上,他在鄉間 pick up 了兩個搭便車的人,乾脆請他們開車,自己坐在副駕駛座,把相機對準他們。

一個家在歐陸的異鄉人,就這樣不停地移動,不停地探看,不停地反問自己:什麼是美國?

兩年的公路旅行,他用手中的相機捕捉了戰後的美國人群像,凝視了一個本質上並不太公平的「自由社會」。多數時候,他和影中人同為浮浪者,當他按下快門的時刻,某種同理心與身為創作者的好奇,讓他把汽車戲院、點唱機、牛仔、飛車黨和星條旗這些美式文化的象徵符號包容到一種既悲憫又深沉的觀點中。

法蘭克最有名的一幅街拍,攝於南方的紐奧良,在那個種族隔離、性別不平等的年代,白人、黑人、男人和女人在電車上各有分配好的「社會位置」。他潛入美國社會的底層,鑽入這個國家的潛意識中,以一個攝影師之眼,看見了移民和少數族裔的掙扎,看見美國夢更貼近真實的一面。

「那趟旅程讓我喜歡黑人更勝過白人。」法蘭克日後回憶道,「唯有窮人,需要抱著希望而活。」

最終他返回紐約,從兩萬多張負片中精挑細選了 83 張,排序成一部隱隱帶有劇情的黑白默片,最後一張便是他的妻兒疲憊地坐在車裡,有些日子他也會帶家人同行。那 83 張照片在 1958 年集結為《美國人》(The Americans)這部攝影集,直到 2019 年法蘭克以 94 歲高壽過世,攝影集已再版了無數次,被譽為改變攝影本質的經典作品。

當時在一場紐約下城的派對上,他認識了垮派作家傑克‧凱魯亞克(註),邀他替《美國人》寫序,凱魯亞克的浪遊小說《在路上》剛在 1957 年出版,比法蘭克更早成名。他用極其詩性的語言,描繪了法蘭克的影像:「就像日正當中有音樂從點唱機或街角的葬禮上傳來,一種活在美國的瘋狂感覺。」或是「絕妙得像一段爵士樂的高音獨奏。」

凱魯亞克甚至宣稱:「不喜愛這些照片的人,一定也不熱愛詩。」他形容一張攝於曼非斯火車站男士廁所的照片為——The loneliest picture ever made.

寫過〈老旅行家永遠在路上〉這種散文的台灣作家舒國治,本身也是見多識廣的旅行家,1980 年代他浪跡美國,買了一輛 66 年的老雪佛蘭,七年內去了 44 州,同樣行遍一座座大城和小鎮,不斷地經過、路過、看過、睡過,他時常就睡在車的後座。

他說,美國有一種連續的時代感,美國的時間裡有一種青春的氣息。「夜晚,有時提供一種極其簡約、空寂的開車氛圍,車燈投射所及,是為公路,其餘兩旁皆成為想像,你永遠不確知它是什麼。」舒國治也寫到。

這幾乎可以成為法蘭克那張「U.S. 285, New Mexico」的圖說。舒國治確實也在一篇名為〈南方紅頸〉的文章裡,提到法蘭克因儀容不整,開車行經阿肯色州時被警察攔下並送進牢裡的趣事,因為警察懷疑他是共產黨員……

我雖在美國讀過幾年的書,公路旅行的經驗卻很少,稱得上真正有 Road Trip 感的一次,是 2006 年和朋友從匹茲堡開車到賓州鄉下的落水山莊(Fallingwater),去看那棟建築師法蘭克‧洛伊‧萊特 (Frank Lloyd Wright)的傳世之作。

多年來我總有一個念頭,有朝一日也要在美國弄一輛寬寬大大的二手車,去跑巴布‧狄倫(Bob Dylan)歌頌過的61號公路,也走佛蒙特州的 100 號公路,據說是新英格蘭區最漂亮的風景路。但看看今年的美國,疫情、野火、種族衝突和政治的紛擾,我不禁要問:老美國,你是否還在路上?

註: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或稱「垮派」,由傑克‧凱魯亞克於 1948 年首度用來描述地下、反集體主義的紐約青年,他認為原意為「垮掉」的 beat 一詞富有「獲得上天恩賜」(Beatific)的含義 ;此哲學開啟了美國五〇年代後的反唯物主義文學運動,重要文學作品包括傑克‧克魯亞克的《在路上》(On the Road)、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嚎叫》(Howl)和威廉‧博羅斯(William Burroughs)的《裸體午餐》(Naked Lunch)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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