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理查．柯蒂斯（Richard Curtis）的電影片場就彷彿置身理查．柯蒂斯的電影。每個人都相貌姣好、輕快又風趣，在倫敦這幢借來的別墅裡頭，60 歲的導演正在拍攝他的電影《愛是您．愛是我》的迷你續集。在柯蒂斯的場景裡頭，都是一些叫作莉莉、博蒂、柯林和艾瑪的中上階級人物，身披粗呢布大衣，周遭幾盤布朗尼端進端出，聊天的話題則是誰睡了誰，不過事後還當得成朋友。休．葛蘭（Hugh Grant）人也在場，他在場內四處遊蕩，眾人都得順著他那套有點刻薄又彬彬有禮的樣子：「有人要找我的話，我人會在我的老窩裡頭。」除此以外，片場的氣氛則是不慌不忙而同情共感的。「理查喜歡這樣。」一位助理告訴我：「他喜歡大家相親相愛。你要來顆李子嗎？」
柯蒂斯正在拍這部《愛是您．愛是我》的迷你續作，票房獲利將挹注喜劇救援組織（Comic Relief）和小丑日（Red Nose Day），這是他在 1980 年代共同創辦的兩項公益事業。原作中的許多演員都同意回鍋，包括休．葛蘭、柯林．佛斯（Colin Firth）、綺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比爾．奈伊（Bill Nighy）和連恩．尼遜（Liam Neeson）；相隔 14 年，慈善活動把他們都找回了柯蒂斯的王國——那個以著名的浪漫喜劇三部曲所譜成的英國幻想曲，既荒唐又迷人，分別是1994 年《妳是我今生的新娘》、1999 年《新娘百分百》以及 2003 年《愛是您．愛是我》。《愛是您．愛是我》是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作品，它是一道多重觀點敘事的浪漫小品雜燴，柯蒂斯是編劇兼導演，這部電影也在上映後獲得最驚人的迴響。《愛是您．愛是我》在電視重播的頻率穩定且頻繁，堪比龐德 007 電影。去年冬天短短一個星期裡，全美就賣出該片 100 萬張 DVD。差不多同時間裡，英國雜誌《廣播時報》票選該片為「全國最愛的聖誕電影」。
在續集的片場裡，柯林．佛斯琢磨這部電影在當代觀眾群大獲成功的原因，他認為這部電影在文化上或許類似《真善美》。問及《愛是您．愛是我》不褪的風潮時，休．葛蘭擺出他在片中憤世嫉俗的調調，咕噥道：「這無法解釋嘛。」
休．葛蘭啜了一口水，試著緩下呼吸。他剛才在布置成唐寧街 10 號的片場跳過一輪西迷舞，他身後的大理石階梯旁掛滿歷任首相的照片。他的照片也跟它們一起掛在牆上，這位演員今天重舞他當年猶如布萊爾（Tony Blair）（註）的首相角色，他在原作電影裡放下國務，熱烈追求他的秘書，秘書則由瑪汀．麥古琪安（Martine McCutcheon）飾演。在理查．柯蒂斯的電影裡，愛的力量就是如此熾烈，休．葛蘭還得在唐寧街大廳裡配著嗆女生樂團（Girls Aloud）的歌曲上下擺動，跳出他的浪漫激情。續集裡休．葛蘭還會再跳一場。就像柯蒂斯續作裡頭絕大多數的新橋段那樣，事件與偶遇都和上一集作品前後呼應，某些情節會轉個彎，在相隔幾乎 15 年以後為我們回顧這位角色身上過去發生了什麼事。
註：布萊爾在 1994 年至 2007 年擔任英國首相。
難以置信的是，在這個理想色彩洋溢的 2017 年柯蒂斯王國裡，休．葛蘭飾演的圓滑又溫和的首相居然依舊在位。這算是片場裡有些不害臊的一廂情願，看看走廊上的照片，更凸顯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態度，幾位真實世界的首相肖像都在上頭，諸如東尼．布萊爾和戈登．布朗（Gordon Brown），卻沒有大衛．卡麥隆（David Cameron）以及泰蕾莎．梅伊（Theresa May），彷彿這兩位首相未曾執政（而全球金融海嘯、樽節、公投以及其後的脫歐也不曾發生）。柯蒂斯蹲踞在照片下方，在休．葛蘭耳裡竊竊私語，才繼續拍下一幕。
當導演走回攝影機時，我告訴他，我想我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哦，是嗎？」柯蒂斯說。
這是你的輓詞，我猜想，哀悼那相對純真的年代。《妳是我今生的新娘》、《新娘百分百》和《愛是您．愛是我》裡頭傻氣又甜美、和誰都能相處融洽的英國——如果那樣的地方真的存在過的話——一去不返了。而你回來點水，與過去作別。
柯蒂斯歪了腦袋。他滿頭灰髮，卻仍帶點稚氣，還有一雙大而無邪的藍眼睛。「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同意你的主張。」他說。雖然如今世道渾沌又令人不安，「我希望有些問題不會困擾我們太久。」不過過去那種同感他人的氛圍真的不在了嗎？柯蒂斯談到喜劇救援組織，公眾至今仍然慷慨解囊支持組織做公益。「其實呢，我覺得我們要保持冷靜。即使事情現在看起來正亂成一團，基本上當人們面對彼此，在需要拿出同理心時，還是非常能夠同理的。」
柯蒂斯讓休．葛蘭在接下來電影裡的記者會場景裡講了類似的話。電影裡的首相被問到他對未來世界局勢的看法，休．葛蘭以不可思議卻又迷人的簡潔（柯蒂斯招牌風格）堅持道：「善良終究會獲勝，我其實相當篤定。」他們演了幾次之後，助理喊停，每個人都休息吃午餐。這場戲以羊肉卷作結。
王國的黑暗面
《新娘百分百》這部電影也由休．葛蘭主演，電影裡有一幕，他飾演的主角走進電影拍攝現場：他經人安排走到戲棚邊，戴上耳機聽著演員們的對話。因為這樣他意外聽見他們低聲講些酸言酸語。有一天我竟然也詭異地置身此情此景。電影有個橋段正重新安排，有一位著名的演員這時就在等待時間講起缺德話，他們正嘲弄一位正巧不在場的劇組演員。接著這位演員排起上一部《愛是您．愛是我》之後幾部電影的優劣，並說他們以前經大力遊說才加入了《愛是您．愛是我》，這部「只是拍來賺錢的電影」。我既羞赧又受震懾，一直偷聽到直逼我個人操守與倫理的底線，才把耳機音量轉低。
所以柯蒂斯王國終究還是有點黑暗。而外在世界的評論會認為柯蒂斯王國的黑暗面一直都在。2013 年《愛是您．愛是我》歡慶上映十週年時，許多批判的意見重新出籠。針對電影處理女性角色的案例批評格外有說服力。這時候我看《愛是您．愛是我》的次數老早多到對其中十幾個橋段爛熟於胸（連恩．尼遜指導他的繼子怎麼贏得夢中女孩的芳心、艾倫．瑞克曼（Alan Rickman）背著妻子艾瑪．湯普遜（Emma Thompson）偷腥、安德魯．林肯在不可企求的綺拉．奈特莉自家門廊以寫字板宣告自己的愛意），然而在讀過林蒂．威斯特（Lindy West）在女性讀者網站 Jezebel 憤怒又精采的批判之後，我不再能以同樣那派天真看待這部電影。威斯特指出，電影太多橋段都是女人愛上了她們的男性老闆，她提議該把「充滿敵意的職場環境：大電影」作為本片的另類副標，甚至將柯林．佛斯與他由露西亞．芒尼茲（Lucia Moniz）飾演的葡萄牙籍女傭之間的戀情比作淫媒仲介。
我的看法倒沒有到威斯特的論點那樣的程度。不過我的確開始揣想這些人物在片尾演職人員名單落下之後各自有什麼樣的遭遇。柯林．佛斯演的角色學了葡萄牙文和他的傭人求婚，那麼之後他應該能和未婚妻第一次以共通語言交談了吧？這對一段關係而言是健全的基礎嗎？
有些演員和劇組也都在想這些事情。「我總以為，」休．葛蘭告訴我：「我的角色在電影裡捲入一場糟糕的性醜聞。蹲了幾年苦窯之後他會沈湎酒精。沒錯——馬汀拋棄了他。她其實非常膚淺。」
柯蒂斯的伴侶艾瑪．弗洛伊德（Emma Freud）是當初《愛是您．愛是我》的劇本編輯以及喜劇救援組織的總裁，她忖度瑞克曼和湯普遜的婚姻前景良久。不久前弗洛伊德和柯蒂斯參加了紐約《愛是您．愛是我》深夜場播映。「我們坐在那裡時就問起彼此：『你覺得他們後來離婚了嗎？』我們兩個之前都沒談過這件事。」弗洛伊德得出結論，並在推特上分享，她說，「瑞克曼和湯普遜的角色仍然在一起，不過他們的家不再像過去那般幸福。」
弗洛伊德是這對伴侶裡負責應對社群媒體的那個人。整場續集拍攝過程中她都晃來晃去（她優雅又迷人，是柯蒂斯喜歡的片場愉快氣氛的超級指揮家）拿著手機拍照、上傳花絮，巧妙地催動推特上的關注。在唐寧街場景的角落，我和她說：「妳用推特，那妳肯定讀過了找《愛是您．愛是我》麻煩的文章。」
弗洛伊德說：「安德魯．林肯是個跟蹤狂之類的嗎？」
還有一些別的文章呢，我告訴她。比方說，電影裡只有男人才會追求異性。女人泰半坐等男人捕獲。其中還有三分之一的女人和她們最後交往的對象拿薪水。
弗洛伊德頷首。她說她沒注意到《愛是您．愛是我》得到如此深入的分析。「我很高興得知這個看法。我完全接受這些批評。但我想理查想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他有十則想講的故事。而且我不認為這些故事代表了他頭腦裡的『思想派別』。」至於弗洛伊德自己，她則說：「電影裡總有我比較喜愛的故事情節。隨著時間流逝，對我本來就喜愛的橋段我更喜歡。對我本來就比較不中意的就更不中意了。」她選擇不透露她談的是哪些故事情節。
休．葛蘭的戲份搞定了。他保證下回柯蒂斯要他獻身公益的時候，他只會捐錢——「我會花錢消災，就算是一張去他的大支票也行。」——他逃出倫敦，跑去滑雪。佛斯和芒尼茲、尼遜和他的繼子的戲份也都拍完了。奈伊和艾金森（Rowan Atkinson，豆豆先生）也回來拍了一段短劇。一天晚上，有天晚上，就在真實世界裡頭美國總統簽了另一份移民禁令、西敏寺一連對英國脫歐激辯好幾個小時後的隔日，柯蒂斯和劇組聚在倫敦一處住宅區。柯蒂斯的王國還要重塑最後一塊拼圖，他們要拍攝林肯和奈特莉的新橋段。
奈特莉穿著睡衣到門口應門。林肯站在門口，手上又捧著一堆簽字筆寫下的紙板。柯蒂斯就站在附近，和我描述他為這兩人撰寫新情節時碰上的困難。導演很清楚他想要讓林肯重返奈特莉的家門外。但要怎麼樣才能做到，而不會顯得「不合邏輯又非常毛骨悚然」呢？柯蒂斯坦承他在原作裡多少把自己逼到死角，他讓林肯的角色向奈特莉保證，如果不能和她交往，他會無望地追求凱特．摩絲（Kate Moss）或者海蓮娜．克莉絲汀森（Helena Christensen）或者其他不切實際的超模美人。
我告訴柯蒂斯我對林肯角色遭遇的理論。他對凱特．摩絲和其他超模的追求挫敗。接下來一定要有法院禁制令。然後仇恨水漲船高。創意十足的浪漫史扭曲成邪氣森森的變奏。我提議，如果林肯要在 14 年後現身奈特莉家門，他手持的寫字版肯定會寫著「你把我逼到今天這步田地」或者「這間房子已經佈滿爆裂物」。柯蒂斯說，他對故事向來都有比較純真的想像。或許林肯的角色這次會帶上他的孩子們？每個孩子都拿著一塊小小寫字板？他說直到他有了更好的點子，才拋棄這個念頭。
開拍時劇組靜了下來。攝影機運轉起來。奈特莉打開家門，見到外頭的林肯拿著新的一疊板子。他拿起一塊板子，上頭寫著「見見我的太太！」——這時候一位女子也在門廊現身。她自己拿了一塊板子：「嗨！」她是凱特．摩絲。
這份驚喜逗樂了劇組，他們或咯咯笑或感嘆，兜住他們的粗羊毛外套，露出可愛的牙齒，傳下一盤盤千層麵。殺青了。柯蒂斯巡迴一會，堅持每個人都要到室內取暖。他問我對這幕戲的看法，我告訴他，我依然認為雙屍兇殺是個比較可能的結局。不過我很高興柯蒂斯比起我這個人處世要正面得多；他依然守得住他那套令人髮指的樂觀精神。導演這時露出大大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