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玉米與在地媽媽:一則「社會設計」的小故事

設計學院關心如何創造更好的產品(Better Product),社會學關心的如何打造更好的社會(Better Society),我是一位在設計學院教書的兩棲類社會學家,對於「物與人」如何攜手「共好」有著無法分割的關心熱情。設計師雖說專研物的造型與功能,不管美觀或便利終究對象還是人,但設計師慣常採用的行為主義心理學「人的想像」跟社會學關注的人類群體距離遙遠,所以要怎樣將社會學者的觀點連結到設計師造物現場的熱情,一直是我過去幾年日夜修煉的頭痛課題。

原本以為天助我也,剛好這幾年「社會設計」大為盛行,不管是「設計思念社會」或「社會擁抱設計」都是個跨界正逢其時、設計與社會學互惠提攜彼此的大好機會。但幾年觀察下來,儘管社會設計的案例作品層出不窮也不乏佳作,但社會學者與設計師還是沿著各自的老路數(business-as-usual)進行社會設計,「社會設計」的熱潮並未發展成混搭彼此智慧、在跨界合作中「自我蛻變」的機會。

社會學者聲稱他們早就上手的「政策形成」與「運動動員」何嘗不「也是一種社會設計」,原本因為得跟設計師共事(「社會設計」畢竟還是人家「設計」的專業新挑戰啊!)逼迫自己積極思考「物的社會角色」的契機也跟著消失。「化約論」與「拜物教」這類社會學裡的「髒字眼」透露了社會學把「人」與「物」二分對立並貶抑後者的慣性,在為設計師提示「社會設計」重點時開出「物少一點,人多一點」的處方,就是在這種二分法的制式思維下(客氣沒有明說)想要治療設計師「化約拜物」的直覺。

設計師一踏入「社會設計」面對社會學者對「社會」一詞的強勢話語便很難回話,所以熱心參與社會設計的優秀設計師(雖然創造了關鍵而美好的設計物)漸漸也學著講起「社會設計不需物件」也就不難理解。我從中研院社會學所離職進入實踐設計學院的四年後,最後得到一個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意外結論:「社會學對於真實世界裡的人還不夠貼近,否則他們可以趁社會設計之際改變慣性與物相遇;設計對於真實世界裡的物還不夠熱情,否則他們可以趁社會設計之際看到更豐富的人文!」套用拉圖(Latour)的名言格式,社會設計固然已流行一段時日,但:「我們從未跨界過!」

向拉圖大師致敬是必要的,如果我們看看歐美過去二、三十年環繞著他的「行動者網路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所捲起的那些,甚至超越了設計與社會學範圍的思想革命,就知道「物」與「人」早就不再涇渭分明,戴上這副同時平等看待人與物的眼鏡,我們現在應該有能力超越二分,更加細膩地描述這個人與萬物共存世界的真實面貌。拉圖憂心關切「後人類世」(Anthropocene)地球生態迫切危機的《面對蓋婭》繁體中文版剛在這個月問世,內容正是對切割「人」與「物」的「分治體制」提點「不願」或「無法」面對的真相。你問我,那個不再區分人與物之後看到的「真實世界」(也是設計與社會學可以平等協力的原點)長什麼樣?讓我用一則 Facebook 上剛好看到的貼文跟你聊聊。

「禾餘麥酒」是一家2015年才成立,因為採用農民契作的雜糧原料釀製在地啤酒而聞名的新創公司,我在大學教授社會設計的朋友 S 最近參加了他們舉辦的「玉米收成小旅行」。我是在 Facebook 上看到了他在玉米田採收的活動照片才知道。就在一週前,趁著我在日本家族旅行,他託我幫忙買了一本書《日本發酵紀行》,這給了我線索猜測得到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花蓮玉里的玉米田——從最終消費品的瓶裝精釀麥酒往前回溯,一步步跟緊發酵的製程:首先會遇到發酵菌這個看不見的微生物,再往發酵之前尋找故事的另一半,當然就找到了原料玉米的出身地。「玉米收成小旅行」顯然是一個典型「從餐桌到產地」的體驗故事。

酒的物性

看起來S並沒有想到,他長途跋涉到了花蓮遇著了不約而同也出現在玉米田的旅遊達人 K,他會在小旅行的現場現身其實並不會太令人意外,我們都很清楚必然是來體驗旅遊設計的可能性,觀摩參考活動的安排或許也刺激自己另類旅行的靈感。我看到 Facebook 的另一張照片,一群「業餘的採收/旅行者」在揮汗採收玉米的空檔圍坐樹下躲著豔陽,我正從畫面的蛛絲馬跡在腦海裡拼湊著花蓮玉里的山水雲靄、天地風光,底下的留言跳出了一串關心地方創生的朋友 T 與 S 的有趣對話:

T:「我沒辦法跟陌生人喝酒。」

S:「我們都不認識,還一起採玉米!」

T:「有沒有破冰?」

S:「喝酒啊!」

兩人的簡短對話沒有一個贅字,從酒、玉米到冰,最後又回來酒,像一首點綴風物的四行詩,這對話裡除了這些「物」也包括三種簡單具足、關於「人」的基本範疇:單數的「我」、跟我保持距離的他者「陌生人」,還有因為活動的媒介靠到「我」旁邊親近些的「我們」。

這一群跑到玉里的「陌生人」有什麼共同的關係?第一層的關係是他們都喝啤酒,都跟這間啤酒廠特殊使用玉米做的啤酒有關,做為一個飲酒的消費者是他們的第一個共同身分;然後,他們都是都市的消費者,起碼不是在產地,他們是往產地移動的「旅者」,對在地生產者而言,玉米關係生計或其他,但絕對沒有旅行的意義;第三個特徵是,他們雖然彼此陌生,但並非徹底的陌生人。酒,是默默連繫起她們的物性。我這樣講乍聽之下有些跳躍,那是因為我談到酒的「物性」時沒有表揚默默做工的發酵菌。沒有發酵菌,酒不成酒,當然也就沒有「酒的物性」,沒有做工於玉米的發酵菌,這群陌生人也不會與花蓮玉里結了因緣。

所以,人與玉米相遇,這故事不管是從人或玉米哪一頭講(不要忘了,玉米才是第一個「旅行者」,它也有動人的旅途點滴),都是因為酒,酒有他的生命史。我們倒轉故事往上游追(朋友 S 確實用身體追到了起點),禾餘的「在地酒」最後就連結到了玉米落腳的土地,這玉米用快遞運到都會(或者只消走進菜市場)都可以看到摸到,但那不算,因為重點是確認玉米跟土地連結一起的「完整模樣」,有葉有莖有根,還有看得見看不見、好的壞的蟲。所以,他們嚴格講,不是為了玉米,而是為了讓那些特殊口感的啤酒成為可能的「山水雲靄、天地風光」,人身體可感、孕育了玉米的一切「玉里的」萬物。

它們當中,還包括一群很容易被看漏了的高等生物,一個讓這許多玉里的「物們」得以用「有機」的特定聯繫方式(「黑箱」的另一個名字)彼此串通(或排除,譬如「害蟲」),而終成都市「偽收成者」消費體驗的關鍵中介者。他們是尋根的旅行者回到起點的時候碰到的一群在地人,通過 Facebook 的活動紀錄,我知道包括了五個家庭的玉里媽媽,還有與玉米一起在地共生的種植者阿里媽媽。這些玉米「出現」在剛抵達玉里的都市旅者眼前或許引起眾人譁然,但它們的出現其實早在那之前,經歷過一段複雜交際的在地過程,玉米的生命史,翻土、播種、除草⋯⋯,甚至還經歷過風災、雨災、地震、蟲害,溫度變化、乾濕水氣一一造就了最後它(玉里在地玉米)的豐富個性,也是都市飲酒者口中的特殊風味。

總之,是因為所有這一切準確地銜接,才提供(afford)條件讓這群陌生人在那裡發生的諸多人物相遇成為可能。讓我們回來重溫那段對話,錯過這次活動的 T 看了照片首先開口:「我沒辦法跟陌生人喝酒。」,S 的回答:「我們都不認識,還一起採玉米!」「我們都不認識」,確認了事情發生前的「陌生人」身分;然後「我們」竟然還一起去採了玉米!但需要為此感到驚訝嗎?「採玉米」就跟「戴戒指」一樣,只是早串通好彼此綑綁經歷的「證物」,「它」(玉米)(還有天、地與神)見證了這段因緣,確認了「我們」不是「普通」陌生人的身分。該驚訝的是一開始的動念,「你們」竟然都承諾了老遠跑到花蓮玉里,刻意安排自己跟根還站在土裡的「在地」玉米接觸面會!

瞧這照片拍得多好!S「就站在」(right there)玉米田裡,我從他的背後看到了成為「我們」的前陌生人,也感受到了四周玉里的空氣。他一手同時拿著親手採的玉米(手套還在,證明他採收的「勞動」經歷),還有開瓶暢飲過的禾餘「白玉」酒瓶,是的,這也是一趟啤酒倒轉來時路的返鄉之旅,玉米與啤酒,起點與終點,飲酒客與收成者,消費與產地,發酵菌與玉米農。生命循環不已(Circles of Lives),「喝了!」的那一刻照片紀錄的是(酒、玉米、蟲、草、風土與水、酒標與田地、農民與飲者,還有別忘了勞苦功高的發酵菌)大家都在一起的「圓滿」故事!

朋友S就站在玉米田裡,他一手拿著親手採的玉米(手套還在),同時拿著開瓶暢飲過的禾餘「白玉」酒瓶。(插畫 詹仕靜)

台北與花蓮距離200公里,縮小到他手掌指間的酒瓶與玉米,S 認真地舉起手機攝影,自拍紀錄身體那一刻的視幻興奮。「有沒有破冰?」這還需要問嗎?「喝酒啊!」沒錯,沒關係不喝酒,但酒也會做出關係啊!酒酣耳熱,都喝酒了怎麼會不破冰?看到這簡潔的回答,我突然間對「酒(精)」通融人情的物性也有了肯定。

故事從玉里或台北都可以講起,玉里那裡一個種子落地,台北這裡一杯啤酒入喉。這個故事的基地並不特殊,客觀(objectively)而言,我們日常生活的許多片段,如果把看不見的中介一一開顯,都牽涉到許多物件與人的反覆交織,這個旅行規劃並不少見,它揭開「尋常」的原來面貌。揭開的是怎樣尋常世事的運作道理?世間萬事,就像我這繞口令般的文章所描述的,無非物連結人,人連結物,物與人從來無法分割,存在的就只有「人」+「物」才得以發生的事件(things),或者如賽荷(Michel Serres)所言,處在不斷轉譯傳遞訊息中的「準物件」(quasi-object),他最知名的例子是足球,但我們先拿拉圖的「槍手」(gunman)例子來說明。

一個人拿起槍殺了另一個人,「到底是人殺人,還是槍殺人?」反對槍枝管制的主張前者,人如果想要殺人用什麼工具都可以,所以重點是去改變人的念頭(或著改變人的衝突關係),不要怪罪到手槍,這觀點其實「很社會學」;支持槍枝管制者強調後者,他們說如果沒有槍就不會發生動輒死傷慘重的「槍殺」事件,這觀點其實「很設計」。拉圖認為這是個因為把人與物二分來看世界才會出現的假問題,我們如果把所有的「肇事者」都準確無遺地描述出來,那自始至終面對的就只有「槍手」(gunman)!只有「槍」與「人」連結一起作動才會出現。槍手的例子並不特別,「鋼管女郎」、「老煙客」、「玉米農夫」、「自行車騎士」⋯⋯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成就這些事,拿掉了物件這些人再強也都沒轍。而且我們把愈多的物(農具、農田、農藥、雜草、種子⋯⋯)丟進來描述,也就愈接近了真實世界裡的人,這意味著,「蕉農」與「豬農」是活在全然不同真實世界裡的不同農夫,「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寬幅活著許多細膩差異「真實的人」。

參賽的眾物

我們從「酒客找玉米」的故事,看到了從原本單數變成多重人/物交織的複數過程。分開各自喝酒的陌生人,經歷了如馬克思所說由「自在階級」(class-in-itself)變成「自為階級」(class-for-itself)的啟蒙,透過「一起採過玉米」成為熟悉知酒的陌生人。就像網路上拆解手機的影片一般,我只是進行了一趟仔細描述的反向工程(reverse engineering),打開原本很容易落入向「人」的偏頗主觀傾斜「物體驗」背後的「客觀黑箱」。不對,「黑箱」的說法並不公允,玉米田地上的「萬物們」都在夏日陽光下默默做工,團圓故事裡的「大家」一直都在!

這發生在花蓮玉里一下午的活動時間很短,用賽荷最喜歡的球賽比喻,只不過是像足球場上一次踢球的微小動作,或許只有移動了球一兩碼多靠近球門一些。但球場上的草、草底下的土石、昨夜下過的雨水、球鞋上的鉚釘、草地上印記的碼線、輕推著球飛行曲線的風、球體裡空氣分子在豔陽熱曬下的騷動、敵我隊友的身體走位、球迷的吶喊助威聲,都參與了球的移動!我還有漏掉什麼嗎?哦,別忘了一刻不停扣人心弦的滴答碼表,我留給你繼續點名「參賽」的萬物!

「酒客找玉米」推進的兩碼,顯示出一個我想像中更有發展性的「社會設計世界觀」(或者說,本體論),真實的世界中物件無所不在,這些人與物的每一段寸步串連都暗示著開放的可能性。真實世界裡的設計選擇,就像球賽中的運傳球,每一個環節都有可能被攔截干擾而中斷或者停頓不前。去了一趟產地、體驗收成,也在現地喝了酒,然後呢?球要不要繼續往前運?球門在哪?

《面對蓋婭》書封。(插畫 詹仕靜)

從「身分範疇」、「集體活動」、到「共食飲酒」,從餐桌到產地,從產地到餐桌,運球、傳球、接球的過程中許多物件十分忙碌地在做媒、繞進繞出應接不暇,在我看起來這整個活動的過程就是為「眾物」構思角色、形象、出場、關係、指導戲碼的設計過程,有時候一個意外出現的「小角色」,看起來可有可無,天知道說不定就為「更精采的續集」埋下了伏筆。

像是這次活動中間登場的「小熊便當」,內容據說是當地五個家庭的媽媽跟在地食材協作的成果,每個人做一道小菜,每個小菜都邀請了當地的「農作物」參與(來賓掌聲!歡迎新人出場!),難得勞師動眾從台北連線到花蓮,卻只讓一個玉米出場豈不浪費了花蓮的好山好水?便當裡還裝了玉米的其他在地好朋友們,多了好多可以讓人們熟悉玉里這個舞台,在「啤酒回鄉」這齣戲裡可惜沒得好好發揮的悶騷角色。

沒人知道這便當留下了什麼伏筆?劇情到了下一集會有什麼樣的變化?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從此玉里就不再只是「玉米的玉里」,每個小配角色都可能成為下一齣戲的擔綱要角!想想,連「蟻人」(Ant-Man)那樣的「小」角色都可以成為漫威新系列的主角,讓全球觀眾興奮了好一陣子。「玉米收成小旅行」的主辦單位說得好,「便當」本身就是一個策展!但展不應該只發生在便當盒的範圍內,它為「啤酒」之外許多未來可能待寫的「社會設計」預先做了熱身,我們只需記得戴好「不再拆散物與人」的「拉圖眼鏡」,靜靜等待(或者應該吆喝「安可」?)下一批球員們的上場。

Let the games beg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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