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樹的相遇與久別重逢

原先對寵物溝通半信半疑,但自從家裡兩隻養了十幾年的貓咪相繼離世後,我漸漸將那種與動物隔空交談的技巧視為一種心靈寄託,無論真假,只要相信便是相信了,藉由寵物溝通師和貓咪對話,讓我能從中得到安慰,這就是一件有價值、有意義的事情。

但是跟植物溝通?有可能嗎?我半信半疑地打開《跟一棵樹聊天,聽他的人生哲學》這本書,翻了幾篇,很意外地,我竟然讀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便看完了。我覺得這本書的重點,不是要用科學角度檢視植物究竟有沒有「溝通」的能力,而是透過作者春花媽極具生活感的筆觸,記錄一篇又一篇與植物的溫柔對談,以一種很玄妙卻真確的語調探討形形色色的人生哲學或日常瑣事,所以文字讀起來像對話紀錄,卻也有寓言與童話的韻味。

比方說,春花媽擔心颱風天對樹造成的傷害,樹卻回答:「我們有拒絕任何生命的到訪嗎?」樹木解釋颱風的到來不只是傷害,也有清理、重整的意義。而這種隨遇而安的處事態度在對話裡不斷出現。

將感動回報給樹。(圖 阿泰、呆呆)

再例如,樹木說:「只要想活下去,風帶不走的。」另一棵開滿黃葉的老銀杏則感嘆:「人啊、是一種很急的生物,你們像是快要死的蟲子一樣,太想要完成自己的事情,不太顧慮環境中的其他。」

至於生死議題,或許是生長週期與生命形態的截然不同,植物們也看得比人類還要豁達、淡然。一棵薛荔表示:「我們都是循環著,你把活著想成終點,死亡,當然在你的理解中就只是停止。我活著不是為了等死,我活著是為了感受活著。」另一棵仙人掌則灑脫地說:「所有的能量會回到土地裡去,我從土地拿的,會回歸到土地裡,一如我從無開始生起就在大地媽媽的懷抱裡。」

對樹木來說,生與死之間並不存在明確的界線,活著的時候已經死掉,而死掉的時候也同時活著,只要宿體還有養分,枯枝也有可能發出寄生的嫩芽。諸如此類的「發言」一再讓我在閱讀時感到衝擊,卻又很自然地接納了植物的「人生」哲學。

我後來發現,自己在登山時其實也會跟樹木說話,有時候是說不好意思借過了,有時候是說聲謝謝,謝謝你們的樹蔭替我遮陽,謝謝你們的樹根讓我可以緊緊抓牢。 剛開始有些彆扭,不過習慣以後,會覺得這其實是非常溫柔體貼的溝通方法,透過建構在心靈層次的對話,讓我們得以站在對方的立場,換位思考。

具體的方法是靜下心來思索,如果我是一棵樹,我會和自己說些什麼?接下來對話便能很自然地持續下去。儘管有非常大的可能都是反彈的回音,像在腦海裡編織的一齣戲,所有對白都是即興發揮的自言自語。就算真的是跟自己的內心對談也無所謂,在我看來,大多數的煩惱皆起因於無法與自己和解,所以要是能透過寵物或植物,讓自己和自己好好坐下來對談,不也是一種自我療癒的良方嗎?

登頂閂山前經過的夫妻樹。(圖 阿泰、呆呆)

而若是真的從科學觀點來看植物的溝通,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的《樹的秘密生命》裡提到,樹木內部會傳遞一種電子訊號作為警訊,只是速度極為緩慢,大約是每分鐘1公分的速率(相較之下,人類神經元最高傳導速度可達每秒120公尺)。因此樹木最仰賴的對話方式其實是「氣味」,在方圓百尺的範圍內和盟友交換訊息,這個方法不僅有效率,也很有說服力,畢竟人與人之間受費洛蒙影響而互相吸引的例子多得不勝枚舉,那麼透過嗅覺去親近一棵大樹也就不足為奇了。

此書也探討了植物使用聽覺的可能性,據科學家研究表示,穀物幼苗的根部可以偵測到頻率約220赫茲的聲響,因此幼苗會往實驗室裡播有220赫茲聲音的源頭生長,證實植物有聽覺存在的可能性。然而這領域的研究還在起步階段,發表過的實驗成果也往往受人質疑,畢竟要人們接受凌駕一般感官以外的溝通方法,常會淪為心靈層次的玄學,因此又會回歸到一開始提到的寵物溝通議題——真心相信的事物才擁有可以倚賴的力量,如同信仰。

前些時日走閂山鈴鳴路線,從人待山下切回林道的途中,經過一大片鐵杉林,放眼望去全是看不見樹梢的巨木,所以能很清楚感受到那已累積數百、數千年的靈性,在足跡踏入的那一刻,以一種非常緩慢卻篤定的速度靠攏過來。

人待山的鐵杉林。(圖 阿泰、呆呆)

有好幾個瞬間覺得好像「聽」到了什麼,但確切來說,並不是用五官感受,而是以更深層次——類似像觸角的東西去撫摸到了一個很柔軟的物體。巨木群在午後散發一股溫暖的能量,透過微風輕拂穿透了身體,接著有一瞬間我像被枝幹奮力展開的鐵杉緊緊抱住,那種彷彿在幾個輪迴之前被呵護、被照顧的感官記憶瞬間湧上然後又消失無蹤,難以言喻的感動讓我忍住淚水,走向距離最近的一棵大樹將他抱住。我告訴自己,如果還有機會回到這座山,這片鐵杉林會是牽引我歸來最大的理由。

這陣子在台中谷關走了斯可巴步道,其中一段路徑和走過的馬崙山步道重疊,於是和幾棵巨大的五葉松「重逢」。發覺雖然已事隔將近一年,這些大樹們的姿態和氣味仍叫人喜歡,對幾棵很有印象的大樹打了招呼:「好久不見,最近好嗎?」雖然看似是一廂情願的單向關係,卻已經有到深山拜訪老友的感覺了,非常神奇,這其中牽引的情感似乎不在這個時空和這個次元。

斯可巴步道上的巨木「五葉松媽媽」,在泰雅族語中,媽媽的發音為「YAYA」,她因為樹幹雙叉而逃離被砍伐的命運。步道尾端的「八壯士」巨木群則被視為五葉松媽媽的兒子們。(圖 阿泰、呆呆)
被暱稱為「八壯士」的五葉松巨木群。(圖 阿泰、呆呆)

和大自然交往不需要發出交友邀請,也不需要刻意培養感情,或者耗費時間在你來我往尖尖角角的磨合,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又直來直往。現在我有人類的朋友、動物的朋友,也有植物的朋友,多麼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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