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車站

台北車站是設計來讓人迷路的,讓人在複雜的動線中訓練自己的方向感,趕著腳邊行李,希望能跑贏時間。

這棟巨大的迷宮在台北人眼中或許不值一瞥,方方寸寸都顯得理所當然,卻是外地人眼中的台北。

一座車站不單是城市的門面,更是城市的化身,敞開雙臂,充當第一個迎接來客的主人。我也曾趕著行李遠赴陌異他方,走訪過一些「中央車站」,如馬德里、哥本哈根、阿姆斯特丹,它們幽深的角落同樣藏著各種祕密,卻沒有一座車站如同台北,既熱情歡迎你,又默默刁難你。

這樣的人情,很台灣。

台北車站的難在於出入口太多,沒有主要正門做為相遇的目標。台北車站的難也在於動線的不合邏輯,指標的互相衝突。為了處理這個問題,市府曾推出名為「台北車站通」的 App,試著用新科技解決舊設計的盲點,以藍牙定位技術幫乘客在層層疊疊的連通道間導航,打造所謂「智慧車站」。

誰知,App 上線幾年便黯然下架。唉,扔掉手機吧!在台北車站闖關,還是得靠人的智慧。

初來乍到的觀光客,拎著背包從東三門出來,要去中山北路逛戶外用品店;補習班老師拿著講義夾從南一門出來,要去南陽街兼課;跑單幫的少婦從北二門拖著一卡皮箱出來,準備去華陰街帶貨。爺爺還在的時候,一年會北上一次參加外省老兵的聚會,菲傭會把他帶到西三門,方便我們從承德路接他上車。

東南西北,春夏秋冬,季節改變不了方位,改變的是旅客的穿著。從天空俯瞰,台北車站像一張大大的牌桌,聽團仔從華山草原的方向過來,坐在東邊;住院醫師從台大醫院偷閒過來,坐在南邊;文藝女孩從中山站騎著 YouBike 過來,坐在北邊;大稻埕的耆老翹著他的二郎腿,坐在西邊。

每方位的三扇門就當三顆骰子,擲骰方式是讓門旋轉,這是賭徒眼裡的「北車」。不!沒有比「北車」語感更差,寫起來更不好看的簡稱了,我們還是叫它台北車站。

早在三鐵共構,結構開始複雜化之前,從前它叫「台北火車站」,日治時代則叫「台北驛」。流轉的歲月凝視著現代化的進程,鐵軌和平交道在城市的地景中消失,火車駛過的轟隆轟隆也在聲景中去除。列車愈鑽愈深,月台由平行變成立體。

自強號對面駛來一列更快更穩的高鐵,捷運板南線的軌道下,鑿出全站最深的淡水信義線。地上六層加地下四層,還有數不清的閘門與密道,過路客成了形跡可疑的走私犯,探頭探腦在穿堂間找路,找一種從容移動的可能。

他以各種感官探索這座迷宮,聽覺自成一路動線:大廳的廣播聲、人流轉運時的交頭接耳聲、候車者內心的滴答聲,與翻牌式時刻表發出的啪啪聲,構成生動的聽覺記憶。排骨菜飯的滋味則將他帶往「台鐵便當本舖」,那也是協助認路的地標。而相異的樓層有不同的地磚腳感,綿延的地下街像章魚戴上五種顏色的手套,兵分五路,伸往車站周邊的暗巷。

其實,那隻大章魚是台北真正的「地下」吉祥物,躲在城底揮舞著手套指揮交通,腕上有多少吸盤,地下街就有多少出入口。

電影《戀戀風塵》留住了1980年代尚未地下化前台北火車站較為單純的面貌,它是鐵道編年史的第三代車站,由日本建築師設計,在1940年代啟用。影片開始不久,女主角阿雲從九份搭火車「進城」,要來台北找青梅竹馬阿遠,他比她先一步到首都工作。

人生地不熟的阿雲提著米袋,剛下車就遇到騙子,阿遠憤憤把對方驅趕走,心疼阿雲的遭遇。阿雲佇立在軌道旁對阿遠說:「我媽說,後車頭很亂,叫我在月台等你。」

兩人站在第六月台上,鏡頭帶到太原路與鄭州路(即現今市民大道)的後門,就是通往台北後車站螢光世界的出入口。1989年,第四代車站完工通車,一直運作至今,但後車頭早在同年的一場大火中焚燬,連帶消逝的還有阿雲與阿遠愛過的那個時代,當年農業與工業、鄉村與城市的鮮明對比。

我讀小學時,有一年暑假和姊姊與表哥搭莒光號到台北找親戚玩,確切的年分如今記不得了,約莫就在三代車站拆除與四代車站重建間的交界期,地面上長長的月台,與列車往來的運行聲都將成為絕響,城市景觀將迎來一番嶄新風貌,一如我們將迎來離鄉背井的九〇年代。

1990年,林強在台北車站的天井下高舉著手,用台語呼喊〈向前走〉裡的諭令:

台北台北台北車頭到了啦
欲下車的旅客請趕緊下車
頭前是現代的台北車頭
我的理想和希望攏在這

他的歌聲迴盪在車站新落成的屋頂下,也穿透了外地小孩的心思裡。長大後他們扛著行囊在站裡迷走,從最遠的出口探出頭,觀望這座陌生城市的輪廓,摸索著求生的本領,一部屬於自己的台北本紀於焉誕生,曾經發生在想像裡的情節與後來經歷到的現實漸漸貼合,或者漸漸錯開。無論故事的結局,第一章都得從台北車站寫起。

地理上有「對蹠地」(antipodes)的概念,字面意思是「相對的腳」,意指地球上任何一點穿過地心抵達的另一端,那頭的人活在遙遠的他方,站在上下顛倒的地面,猶如《怪奇物語》中潛伏著魔幻生靈的異次元 The Upside Down。

北與南,中年與青春,實現的夢與幻滅的夢,台北與台南就是我人生的相對極,透過台北車站這個奇點來過渡,來連接。上車後我總是沉沉睡去,心情彷彿已在車程中默默轉換,準備從一種狀態跳躍到另一種狀態。醒來後倏然回到孕生我的城,這裡有不同的語言習慣、飲食胃口,有不同的天空與雲。

台北與台南是我人生的相對極。(An Chen)

我不自覺又變回當時的少年,重拾他走路的姿態,記起他心裡曾想的事情。直到打開家門,看見逐漸老去的父母,才明白在他們眼中,我沒有幻滅的夢。我不知道其他人經過台北車站時想起了什麼,我會望見車站的另一頭,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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