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教宗方濟各戰爭

宗座虛懷若谷的性情為他贏得舉世歡迎。但在教會之內,他推動的改革大大激怒了保守勢力,甚至掀起了一場革命


教宗方濟各是當今世界最受厭惡的人物。痛恨他的人大多不是無神論者、清教徒或者穆斯林,而是他的部分信徒。在教會之外,方濟各受萬人擁戴,形象謙遜幾近矯情。從樞機主教荷黑・伯格里奧(Jorge Bergoglio)在2013年即任教宗以來,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引起世人遐想:新教宗坐的是飛雅特小車(註1),提自己的行李,而且自己付房錢。談及同志族群時,他問道:「我憑什麼論斷他人?」他也為穆斯林難民女子濯足。

但在教會之內,方濟各激起保守派的兇猛反彈,他們擔憂教宗的行事風格會讓教會分裂,甚至粉碎。今夏,英國一位著名的神父告訴我:「我們沒辦法等到他死掉那天了。我們私下說的話不能見報。只要兩個神父碰在一起,談的一定是伯格里奧有多爛⋯⋯他就像暴君卡里古拉:如果他養了一匹馬,他就會任命馬當樞機主教。」想當然耳地,在抱怨傾瀉了十分鐘之後,他補了一句:「你絕對不能發表這些內容,不然我就要丟掉工作了。」

在教宗的敵對陣營裡,瀰漫著憎恨和畏懼的複雜情緒。方濟各是當代第一位非歐洲教區出身的教宗,也是首位當上教宗的耶穌會教士(註2),並以一介外人之姿勝選進入梵蒂岡政權,樹敵是意料內的事。但是沒人料到他日後結仇的人馬究竟有多麼龐大。他一上任就風風火火地揚棄教廷的鋪張,在教廷多達三千人的公僕聽來,這就是方濟各衝著他們來的下馬威,接著他公開支持移民、抨擊全球資本主義,最不得了的是,他重審教會對性愛的教導,嚇壞了反動和保守人士。從上一屆全球主教會議的投票結果看來,將近25%的樞機主教認為教宗遊走在異端邊緣。

方濟各對離婚的看法成了引爆點。他悖離數百年來、甚至千年以來的天主教理論,方濟各鼓勵天主教神父讓離異與再婚的伴侶,以及未婚的同居家庭領受聖禮。他的敵人一直想逼迫他打消念頭並改變立場。

宗座不從,而且在日增的不滿下依然咬牙不屈,他的敵人們只好準備開戰了。去年,一名樞機主教得到數名退休同事的支持,有意正式宣告方濟各為異端——恣意拒絕教會現行教義,一種能直接將方濟各逐出教會的罪行。今年9月,包含一名退休主教以及梵蒂岡銀行前首長在內的62位天主教徒發表公開信件,不滿地控訴方濟各犯了七條明確的異端邪說之罪。

沒有宗教能在缺乏神秘與浪漫的氣憤下茁壯。反對方濟各的人相信,如果教會給予人們的東西,是不需要教會也能得到的,那教會肯定會倒。

控訴現任教宗觸犯異端罪是天主教會的核彈級選項。教義明確主張,當宗座談論信仰的核心問題時,他不可能是錯的。但從一方面來說,如果現任教宗是對的,那所有前任教宗一定都錯了。

這個問題對教會格外有害,因為整個問題幾乎全是空談。在實務上,世界上大多地方的天主教離異、再婚伴侶都規律領取聖餐。方濟各並沒有興起革命,而是從行政程序上追認既存事實,一件甚至可能攸關教會存續的大事。要是教規照著字面意義實行,婚姻失敗的人都再也不能發生性行為。如果他們希望下個世代還有天主教徒存在,這並非務實之道。

但在反對陣營看來,方濟各謹慎的改革威脅了教會教導永恆真理的信念。保守派問到,如果天主教會教的不是萬古真理,那又何必有教會?離婚與再婚之戰導向了一個從根本對立的概念,關乎教會的存在意義。教宗的牧徽是兩把交錯的鑰匙,它們象徵耶穌本該交給聖彼得的鑰匙,象徵約束與釋放的力量:宣告什麼是罪惡的,什麼是獲准的。然而當前哪一種力量更為重要、又更為迫切呢?

上次此等嚴重的危機要回溯至1960年代,當時教會的自由派改革導致部分保守鷹派出走教會,另立宗派。(強硬派領袖、法國大主教馬歇爾・勒費弗爾(Marcel Lefebvre)稍後遭逐出教會。)在過去幾年裡,保守派作家多次暗示再次分裂的可能。2015年,改宗天主教的美國記者羅斯・杜薩(Ross Douthat)在《大西洋月刊》撰文,標題是〈方濟各是否將毀滅教會?〉;英國傳統人士戴米安・湯普森(Damian Thompson)在《旁觀者》(The Spectator)雜誌的平台發表文章,威脅道:「方濟各現在和梵蒂岡開戰了。萬一他獲勝,教會或將傾覆。」一位哈薩克的大主教認為,教宗對離婚與同性戀的觀點會讓「撒旦的毒煙」漫進教會。

天主教會上個世紀大半時間都在對抗性解放思潮,一如他們在19世紀攻擊民主革命的樣子,而且在這場衝突裡,教會已經被迫採取守勢,儼然成了站不住腳的專制古董,所有人工避孕措施以及終生婚以外的性行為都遭到禁止。方濟各認為,這不是人們真正生活的樣貌。教士們也都明白,但卻得假裝無知。官方教導不容置疑,卻也無法恪遵。教會多少要讓步,但當他們真的採取行動時,爆炸後果可能會重創教會。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論吵的是氣候變遷、移民或者資本主義,教會內部有時近乎尖酸的各派仇恨這時都正面衝突,為文件《愛的喜樂》(The Joy of Love,原典拉丁文為 Amoris Laetitia)裡的一則註腳含義爭執不下。該文件由方濟各撰寫,總結了當前離婚議題的辯論,而在註腳裡頭,他溫和地主張,離異、再婚的伴侶有時候也能領聖餐。

天主教會有逾10億名信徒,儼然是全球最龐大的組織,而教會裡有太多信徒是離異或者未婚的家長。教會想在全球做事,就非常仰賴義工協助。如果一般的信徒不再相信他們做的事情,教會就要垮了。方濟各看得很明白。假使他不能調和理論和實踐,各地的信徒很可能會紛紛出走。宗座的反對陣營同樣認定教會面臨危機,但他們開出的處方恰恰是另一個極端。在他們眼中,理論與實踐的落差正是教會的價值與意義所在。反對方濟各的人相信,如果教會給予人們的東西,是不需要教會也能得到的,那教會鐵定會倒。

背向永恆或凡人

2013年,沒人預見方濟各能選上教宗。當時的樞機主教同僚們投給他的一大理由,是他們寄望他能整頓梵蒂岡僵固的官僚體系。這項艱鉅的任務拖延已久。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伯格里奧樞機主教之所以出線,就是要擔當掃除教會中心沉屙的空降神兵。然而這項任務沒多久就撞上教會另一條更加嚴峻的斷層線,也就是如方濟各這樣的「自由派」對上他的「保守派」敵人。不過這個分類法其實頗有滑坡謬誤及誤導之嫌。

核心爭論分成兩大陣營,即認為教會應該引領世界的天主教徒,對上相信天主教必須迎合世界大勢的教徒。這是理想分類法,在真實世界裡頭,每個天主教徒都是上述兩種人的混合體,但大多數教徒心裡都會有一派想法占上風。

方濟各是典型的「服膺外界派」,或者說外向的天主教徒,與前一任本篤十六世相比尤其如此。方濟各的敵人是內向天主教徒。許多人最初都是受教會遠離俗世的特質吸引而來。最著名的內向天主教徒之中,從美國新教改宗的人物出奇地多,有些人不滿於他們成長時過於膚淺的智識內容,但更多人皈依天主教是因為他們認定自由派的新教要滅亡了,新教不再提供教徒異於當今社會的選項。他們追求玄虛與浪漫情懷,而非貧瘠的常識與老生常談。沒有宗教能在缺乏神秘與浪漫的氣氛之下茁壯。

然而也沒有全球性的宗教真能逆行倒施。在1960年代早期,世界各地的主教雲集梵蒂岡,開了整整三年的會,史稱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簡稱梵二),以若望十三世之言,梵二為教會「開了一扇迎向世界的窗」,他促成梵二,但在大會結束前他就先行離開人世。

梵二公開揚棄反猶主義、擁抱民主、宣揚普世人權,也大致廢除了拉丁文彌撒。 廢除拉丁文彌撒讓內向教徒們格外震驚。舉例而言,作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註3)在梵二決議之後,再也沒參加英語彌撒。對沃這類人而言,神父背向群眾進行的莊嚴儀式、全程的拉丁文禱詞、在祭壇上面對上帝正是教會心臟所在——一舉一動無一不是通向永恆的窗戶。自有教會以降,儀式始終透過類似的形式存在於教會。

新的儀式要求從前背對群眾、面向上帝的內向神父面對他的信徒們,這個新儀式帶來的象徵性改變非常巨大。有些保守派至今都不能接受這項「轉向」,包括受內向教徒簇擁為下任教宗的幾內亞樞機主教羅伯特・薩拉(Robert Sarah)與近來公開向方濟各叫陣的美國樞機主教雷蒙・柏克(Raymond Burke)。借用英國報導天主教新聞記者、追隨方濟各的瑪格麗特・黑博斯威(Margaret Hebblethwaite)的說法,當前的危機不亞於「梵二動盪捲土重來」。

「我們的確是該有包容心,向全人類張開雙臂,」去年梵蒂岡會議席上,薩拉聲討方濟各的提議,「但我們絕不該吸納敵人的思想。基督和墮天使彼列怎能共聚一堂!瞧瞧納粹法西斯和共產主義在20世紀的德行,西方的同性戀、墮胎意識形態和伊斯蘭狂熱主義就是它們的當代模樣。」

梵二結束不過幾年,修女便丟棄傳統、神父發現了女人(逾10萬人還俗結婚)、神學家也紛紛解開內向正統教義的枷鎖。在抵制外界長達150年後,教會一股腦兒栽進各地俗世,影響之鉅甚至讓內向教徒懷疑教會的華厦將傾圮成一片瓦礫。

在西方世界,上天主教會的人數急遽下滑,但其他基督宗派亦無能倖免。在美國,1955年有55%的教徒規律參加彌撒,2000年僅剩22%。1965年,美國有130萬名天主教新生兒受洗,2016年則是67萬。梵二改革究竟是否為成因,或者有多少相關性仍吵得不可開交。內向教徒怪罪梵二揚棄永恆真理與傳統作法,外在教徒則認為教會改革還做得不夠,或者速度跟不上時代。

1966年,由69人組成的教宗委員會幾乎全員同意解除人工避孕的禁令,其中包含七名樞機主教、十三名博士,甚至有教友和女性代表。但保祿六世卻在1968年駁回他們的意見。他不能承認過往的教宗錯、新教徒對。在一整個世代的天主教徒眼裡,這場爭論成了教會抗拒改變的象徵。在開發中國家,五旬節(註4)運動帶走大量天主教信眾,五旬節派不但具有戲劇效果,也提供教友在教會裡的地位,甚至擴及女人。

教宗(如今是聖教宗了)若望・保祿二世在1978年即位,內向教徒扳回一城。從1939年納粹和蘇聯瓜分波蘭以來,新教宗出身的波蘭教會就以抗拒世局與強權聞名。若望・保祿二世有非凡的精力、決心和戲劇天分。他在性道德議題上非常保守,擔任樞機主教時,也曾為教會的節育禁令提出知識角度的辯白。從當選那一刻起,他就以自己的想法大刀闊斧重整教會。即便他無法將個人精力與意志在教會中實踐,他也會掃蕩教會裡的外向勢力,並再次讓教會化為聽任俗世浪潮拍打的磐石。

天主教記者羅斯・杜薩是當前少數願意開口談論教會衝突的內向天主教徒,他也是在年輕時受若望・保祿二世吸引來的皈依教徒。如今他說:「教會或許是一團糟,但重要的是核心要穩,只要核心還在就能重建。當天主教徒的意義在於,你得到教會核心將綿延不斷的保證,並且心懷天主教世界秩序終將重建的希望。」

若望・保祿二世小心翼翼地不推翻梵二的內容,但他致力掏空其中的外向精神。他著手實施猛烈的教規約束神職人員與神學家,並讓神父還俗結婚難如登天。他在這場鬥爭裡的盟友是信理部(Congregation for the Doctrine of the Faith),也就是曾經的宗教裁判所。信理部是全梵蒂岡組織最嚴密的內向機構(部會的英文是 department,而梵蒂岡的部會仍會用「dicastery」一字,提醒你教會上溯羅馬帝國的歷史,這也具體而微地顯示了教會的古老與冥頑不易——如果連康斯坦丁大帝都覺得「dicastery」這個字不錯,又何必改呢?)

對信理部而言,教會教導世人、而不聽從世人教導的角色可謂天經地義。信理部在懲罰持異見的神學家一事上有豐富經驗:神學家可能會不得發表著作,或者從天主教大學中被掃地出門。

若望・保祿二世即位之初,信理部發表了《真理的恩惠》(Donum Veritaits),這份文件釋義所有天主教徒都該實踐「在意志與智識均順服於」教宗教誨,就算教宗可能說錯了也一樣;而神學家們就算不同意教宗教誨、並告知他們的上級自己的反對意見,神學家也決計不能公開發表異議。這份語帶恫嚇的文件,偶爾也會變成教會的武器,攻擊任何自由派異議嫌疑犯。然而,方濟各卻掉轉矛頭,拿這份文件攻擊文件過去的擁護者。天主教的神父、主教甚至樞機主教都任憑教宗擺布,宗座想開除他們完全隨心所欲。保守派在方濟各座下紮實地上了一課,方濟各至少從信理部開除了三名神學家。耶穌會教士講求的是紀律。

信仰的敵人是誰?

2013年,方濟各當選教宗後搬進梵蒂岡幾間布置疏落的房間,而非前任教宗們住的豪奢國家套房,彼時他聲名鵲起、因勇敢與直率的舉措而受普世擁戴,過沒多久,他就對堅持舉辦拉丁彌撒的小教派開鍘。

無瑕方濟修士會(The Franciscan Friars of the Immaculate)是有男有女的六百人宗教團體,該組織在本篤十六世年代的2012年6月曾遭委員會調查。他們被指控與日益激進的右翼政治勾結,並執意進行拉丁彌撒。(這類右翼政治與拉丁彌撒的混搭經常伴隨仇恨「自由派」的宣告,此外也常透過網路在英美傳播擴散,比方說《每日電訊報》旗下由戴米安・湯普森主編的「老天」(Holy Smoke)部落格。)

委員會在2013年7月報告之後,方濟各的反應嚇壞了保守派。他禁止修士會公開舉行拉丁彌撒,還關閉了他們的修院。他們仍獲准教育新進神父,但不得閉門造車。此外,他的命令從聖座直接下達,跳過梵蒂岡內部由樞機主教柏克執掌的審判系統。翌年,方濟各拔掉柏克在審判系統的大位。此舉也讓宗座招來一位不共戴天的大敵。

大塊頭的美國人柏克喜歡穿鑲邊的袍子以及猩紅色的儀典披肩(在正式場合上),衣襬長到要勞煩侍童捧著拖在地上的布料,而他正是梵蒂岡裡頭最顯眼的反動派。他的言行與教義主張在在象徵著白人天主教教會在美國政壇扮演重量級權力掮客的悠久傳統。舉行拉丁彌撒的神職、父權又四面楚歌的教會就是他心中的理想世界,當初在若望・保祿二世和本篤十六世座下的教會似乎有緩緩返古的趨勢——然後方濟各上工了。

樞機主教柏克反對共產主義、主張白人驕傲並敵視女性主義,他的思想孕育了美國一連串著名的右翼傀儡,早期有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on),近有比爾・歐萊利(Bill O’ Reilly)與史蒂夫・班農(Steve Bannon),以及知名度較低的天主教學者麥可・諾瓦克(Michael Novak)(註5),此人在生前不遺餘力地鼓吹美國的中東戰爭,以及共和黨所理解的自由市場機制。

2014年,樞機主教柏克向當時已活躍於布萊巴特新聞網(Breitbart News)的班農發出邀請,委託他從加州透過視訊在梵蒂岡會議上發言。班農在演講聲稱末日將臨,內容前後矛盾、歷史錯亂。然而他言談裡頭鼓吹聖戰的迫切是無庸置疑的:他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其實是「猶太-基督信仰對上無神論者」,而當今文明「正處在全球討伐伊斯蘭法西斯主義大戰的序章⋯⋯非常兇殘、血腥的衝突⋯⋯將會抹去我們在過去2,000年、2,500年來受贈的一切事物⋯⋯如果這間房裡的人、教會的人不去⋯⋯為我們的信仰對抗這股新興的野蠻主義。」

方濟各為一位身障的先生濯足。

班農演講裡的每一個字都令方濟各深惡痛絕。他在2013年離開羅馬的官方訪問第一站就是蘭佩杜薩島(Lampedusa),當時該島已是數萬北非急切移民的落腳處。正如前兩任教宗,宗座堅決反對中東戰爭,雖然梵蒂岡也勉強支持消滅伊斯蘭國哈里發。方濟各反對死刑,並痛恨、聲討美國資本主義——在公開支持移民與同性戀之後,他上任的第一項重大政策宣示是一份致所有教會成員的教諭,文中他嚴厲地譴責全球市場的運作機制。

「有些人持續為涓滴理論辯護,涓滴理論假定自由市場鼓動的經濟成長一定會導向更公義、更包容的世界。這是個從未有事實可佐證的論點,而且對操縱經濟大權的人、主流經濟結構神化的功能報以愚蠢、盲目的信任。在此同時,其他人還等待著正義伸張。」

最過分的是,方濟各還力挺外來移民(或者他口中的 emigrants,強調這些人是被迫出走家鄉,不同討論移民問題時常用的 immigrant),宗座認為移民迫於無國界、催化災難全球氣候變遷的貪婪資本主義所害,只能離鄉背井。移民問題在美國是個高度種族與政治敏感的議題。投給川普(Donald Trump)與美墨城牆的福音戰士泰半是白人,美國天主教會的領導人物也幾乎都是白人。但信徒約有三分之一西裔人口,而且比重還在不斷增加。班農9月時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節目《60分鐘》的訪談宣稱,美國的主教們支持移民來美的唯一理由是,這樣信眾人數才會成長——不過就連最右翼的主教都不會公然發表如此偏激的言論。

川普首次宣稱他要興建城牆阻絕移民時,方濟各痛批川普,只差沒有否定川普的基督徒身分。在方濟各的觀念裡,說到對家庭的禍害,某些衛道人士無法忍受的跨性別廁所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寫到,真正破壞家庭的往往是迫使百萬貧困家庭分隔異地以尋找工作的經濟結構。

「靈魂的阿茲海默症患者」

除了對付舉行拉丁彌撒的老派教徒之外,方濟各也架起地圖砲猛攻梵蒂岡內部的守舊人物。他在2013年當選的五天後,就召來宏都拉斯的樞機主教奧斯卡・羅德里格茲・馬拉迪雅加(Óscar Rodríguez Maradiaga),請樞機主教擔任召集人,組織來自全球各地的九位樞機主教整頓教會。九位主教都是精力矍鑠之人,而且曾在過去得罪梵蒂岡。此舉在全球大獲好評,羅馬除外。

若望・保祿二世在世的最後十年因帕金森氏症而日益衰弱,而他僅存的體力也沒用來處理教會的官僚鬥爭。教廷益發強大、遲滯且腐敗。教廷對縱容兒童性侵犯神父的主教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梵蒂岡銀行因提供洗錢服務而惡名昭彰。若望・保祿二世以前所未有的頻率冊封天主教聖人,封聖漸漸成了教廷敲竹槓、賺大錢的方法。(義大利記者強路易吉・努季(Gianluigi Nuzzi)估計每封一名聖人就會賺到50萬歐元。)梵蒂岡的財務問題簡直是一團糟。方濟各説教廷內有「一條腐敗之河」。

教廷的腐敗眾所皆知,但無人公開討論。方濟各即位後九個月內,他就告訴一群修女,「在教廷裡,也是有聖善之人,真的,還是有的」——此話所透露的是,他認為他的聽眾們要是知道教廷裡還有好人一定會大感意外。

他說教廷「看顧梵蒂岡的利益,大抵而言,不過是世俗利益。以梵蒂岡為中心的世界觀罔顧我們周遭的世界。我不敢苟同這種觀點,我會盡我所能改變教廷。」他告訴義大利的《共和報》:「教會的領袖通常是自戀狂,弄臣環繞,自以為是。這些廷臣就是教會的慢性瘤瘡。」

「教宗從沒說過神父任何好話。」一名巴不得方濟各死掉的神父說道。「他是個反教士的耶穌會狗。我在70年代就知道了。他們會說什麼『別叫我神父,叫我傑利』這種屁話,我們這些教區的神職人員就活該給他蹂躪,好像我們腳底下的土地就任憑他抽走。」

2015年12月,方濟各向教廷發表傳統的聖誕節演講,他火力全開:控訴教廷的傲慢、「靈魂的阿茲海默症患者」、「常見於庸碌之人的虛偽,還有學歷無法填補的靈魂擴張空洞」,以及虛無的物質主義以及八卦、誹謗成癮——你肯定不希望老闆在公司派對上講的那類內容。

然而隨著方濟各邁入任期第四年,梵蒂岡的消極抵抗似乎要戰勝方濟各的精力了。2017年2月,羅馬街頭在一夜之間貼滿海報,上頭問道:「方濟各,你的慈悲心在哪?」抨擊他對付樞機主教柏克的手段。這些海報肯定出自梵蒂岡內部反對派之手,是頑抗改革派的向外表態。

現實的婚姻

這場戰役就像其他教會大小事一樣,都把焦點讓給了教會針對性道德的內訌。離婚、再婚之爭聚焦在兩件事實。首先,天主教會的教條近兩千年來都沒有改變——婚姻是一輩子的,而且不容解除,此事絕對清楚。但第二件事實也同樣清楚:天主教徒其實會離婚,也會再婚,比率就跟別的人口族群差不多,他們離婚、再婚時,也不覺得他們的行為罪無可赦。因此西方教會有一大堆離異、再婚的伴侶,就像其他人一樣會領取聖餐,即使他們與神父都非常明白此事不見容於教會法規。

有錢有勢者總愛鑽漏洞。他們想踢掉老婆再婚時,好的律師會找到方法證明第一場婚姻是個錯誤,不符教會要求的精神標準,婚姻紀錄可以因此抹去——就行話來說,就是作廢了。保守派人物專擅此道:史蒂夫・班農順利踢走三任妻子,不過當代最大的醜聞人物大概非紐特・金瑞契(Newt Gingrich)莫屬,他在1990年代率領美國共和黨佔領眾議院,近來則重新包裝自己,成了川普黨羽。金瑞契在第一任妻子接受癌症治療時離婚,和第二任妻子結婚期間,則和虔誠的天主教徒卡莉斯塔・比塞(Callista Bisek)有了八年外遇,之後兩人在教堂成婚。卡莉斯塔・金瑞契在2017年11月就任川普政權的美國駐梵蒂岡大使。

離婚後再婚的教誨可不是天主教性教育裡頭唯一悖離天主教信徒現實生活之處,不過卻是其中最具殺傷力的矛盾。任何人工避孕合法的地方,天主教禁令都會遭到無視;教會對同志族群的敵意則通常會打個折扣,因為普遍認為西方世界裡有一大票神職人員都是同性戀,而其中也大有人能夠嚴格守貞;在墮胎合法的國家,教會反對墮胎不是什麼問題,教會也早就習慣了。但教會卻拒絕承認再婚(除非這對伴侶發誓絕不做愛),則凸顯了一群守貞男人管制女人人生的荒誕。

在2015年和2016年,方濟各舉辦了兩場大型主教會議,廣邀全球主教討論此事。他知道若沒有廣泛背書,就無法成事。宗座自己保持緘默,並鼓勵主教們爭得面紅耳赤。但沒多久大家都看得出來宗座偏好大幅鬆綁再婚後領取聖餐的規範。再婚伴侶領取聖餐早就是實務作法,外人也因此難以領略聖餐改制激起的波瀾。

樞機主教柏克(左)在教廷2016年的聖誕集會上與同僚低語。
2016年方濟各在教廷的聖誕集會發表演說。

「我在意的是理論,」坦承憎惡方濟各的英國神父說道。「在我的教區,有很多離婚、再婚的配偶,但其中有許多人如果得知第一任伴侶死了,會馬上衝到教堂辦婚禮。我知道有很多搞同志的幹了一大堆見不得人的勾當,但他們知道他們不該做。我們全都是罪人。但我們必須守住天主教信仰智識上的正信。」

抱著這種心態的話,世人對你教誨的排斥正好證明了你的教誨有多麽正確。「在性革命之後,天主教會應該要堅定反世俗文化的立場。」羅斯・杜薩說。「天主教會是西方世界裡最後一塊反對離婚的地方了。」

顫巍巍的舞

在方濟各和他的支持者看來,這全都無關緊要。方濟各說,教會應該是一座醫院,或者急診中心。離婚的人用不著別人告訴他離婚這件事有多糟,他們需要的是復原,整理好他們的人生。教會應該陪在他們身旁,展現慈悲與包容。

2015年第一場主教大會上,方濟各的觀點還是少數意見。會場準備了一份自由派文件,但多數人拒絕了。一年後,保守派明顯成了少數意見,但卻是關鍵少數。方濟各寫了一篇聲明,反省《愛的喜樂》。那是一篇很長、自省而且刻意含糊的文件。該文第八章第351條註腳埋了一顆炸彈,在隨後的教會衝突裡頭至關重要。

這條註腳附上一段從內容與措辭都值得引述的段落。句子說得很明白:有些過著第二段婚姻(或者民事結合)的人「同樣能活在神的恩典之中,能夠愛,也能夠在恩典、富足的人生中茁壯,也能為此得到教會的幫助」。

這條註腳說,只要伴侶告解他們的罪,他們就能領取聖餐,不過即使如此,其內文還是謹慎行事:「在一些案例中,教會的幫助形式可以是發下聖餐。」因此,「我希望提醒神父們,告解室不是酷刑室,而是與主的慈悲相遇的地方。」還有:「我也要指出,聖餐『並非獎勵完人的禮物,而是給予弱者的有力醫藥與營養』。」

「如果將每件事情都以二分法區別,」方濟各續道,「我們有時行的就不是恩典和茁壯的道。」

方濟各關上聖伯多祿大殿的聖門。

文章中這個小小的段落剛好凝聚了所有方濟各權威的叛軍。沒人費事諮詢信徒的意見,反正內向教徒也對他們毫不關心。但有兩成五至三分之一的主教消極反對改變,還有一小群主教則是擺明反對。

公然反對的派系領袖就是方濟各的大敵、樞機主教柏克。他在梵蒂岡教廷的職務先遭到開除,接著在禮儀委員會的工作也沒了,於是他成了馬爾他騎士團的監護人,該騎士團是由古老的天主教貴族經營的慈善團體。2016年秋天,柏克開除了騎士團的外務大臣,因為外務大臣據稱允許修女在緬甸發放保險套。發放保險套是修女們在開發中國家常常在做的事,藉此保護容易受害的女性。被解僱的外務大臣向教宗提出如是申訴。

事情於是演變成方濟各復職柏克開除的大臣,並且指派另一人接掌柏克多數職責,藉此處罰當時聲稱宗座和他立場一致的柏克。

同時,柏克則另闢戰線,他在權限所及之處指控教宗是異端。他聯合另外三名樞機主教(其中兩人已過世),提出四個問題以判定《愛的喜樂》有無違反先前的教誨。這個問題以正式書信呈予宗座,不過方濟各不予理會。解職以後,柏克公開發表這些問題,他聲稱假使教宗的回應不讓他滿意,他準備發布正式聲明指宗座為異教徒。

《愛的喜樂》是教會從經驗裡學習的範例,因此當然和教會從前的教導脫節。只是真的要保守派領略卻不容易:從歷史看來,數世紀一次的教會改革都會引發激烈衝突。這次改革離上次梵二的外向教徒爆發不過六十年,而距若望・保祿二世重申死硬立場也才十六年。

「教宗反對前任教宗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杜薩問道。「我們應該注意,方濟各幾乎直接推翻了前任的意見。若望・保祿二世的《真理的光輝》(Veritatis Splendor)距今才三十年,而《愛的喜樂》似乎就違背了《真理的光輝》。」

方濟各蓄意違背了他親自封聖的人物。這並沒有讓宗座感到困擾,但死者可能就不一定了。只要方濟各和前任教宗的言論衝突愈多,來任教宗也更容易翻轉方濟各的政策。雖然天主教的教導確實會改變,教會卻仰仗他們操弄的不變幻覺。教袍底下的雙腳也許正在舞動,但袍子本身卻要巍然不移。這正是若望・保祿二世反擊梵二的手法。

若要確保方濟各的改革得以延續,教會就必須接納其內容。但在方濟各的生年裡我們都不會知道答案。宗座已經80歲了,而且只有半個肺臟。他的敵人或許都在祈禱他趕快死掉,但沒人知道他的接班人會不會試圖推翻他的教導——而這個問題牽繫著天主教教會的未來。


註1:1981年若望・保祿二世遇襲之後,教宗乘車便愈發龐大,且有防彈外裝。方濟各2015年抵達美國時乘坐飛雅特便引起輿論轟動,言者甚至將飛雅特的意象與〈路加福音〉連結,指教宗欲效法聖母典範。

註2:耶穌會於16世紀末創立於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區,應對當時的宗教改革浪潮,以堅忍、「上帝的軍人」的形象聞名於世,對普世科學進展頗有貢獻,也是天主教在海外傳教的主力部隊,但教廷對其亦頗有防備之心。耶穌會亦有反猶、反伊斯蘭的不堪過去。

註3:沃是20世紀著作極豐的英國作家,文筆詼諧,甚至能以抽離的方式在故事重建自己的精神崩潰。在第一次婚姻失敗後皈依天主教,非常厭惡教會的改革舉措與福利國家。

註4:20世紀興起的一場基督教復興運動,強調個人透過聖靈的洗禮,直接與神接觸。說方言和信仰治癒是聖恩顯靈的兩大主題。

註5:布坎南是保守派著名作家暨政治人物,歷仕尼克森、福特與雷根政府,1992年與1996年均試圖角逐共和黨總統提名,並在2000年脫黨、代表小黨改革黨參選總統;歐萊利是福斯電視台著名主播,近來因多起性騷擾案件曝光而離職;班農是極右媒體代表人物,2016年離開布萊巴特新聞網投入川普選戰,並在選後擔任國策顧問,不久後又迅速離職,重返布萊巴特新聞網;諾瓦克曾任美國駐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大使,自稱是多次支持共和黨候選人的終身民主黨人。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