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大山:六年前沒有走到的地方,終究還是抵達了

山地與丘陵占據了台灣國土面積的三分之二,廣義為「山」的量體之龐大,讓台灣成為世界高山密度最高的島嶼之一,景觀之多變、生物樣態之多元,讓高山始終在台灣人民心裡佔有一定的重量,即使不爬山的人多少也聽過幾座名山的稱號。無論在城市或鄉野,每天抬頭一望便是遠近不一的群山,圍繞著我們、照護著我們,雖然有時候被密布的烏雲藏住,或者被討厭的霧霾給掩蓋,但山始終都在(前提是沒有被挖去做水泥)。

受不了誘惑的人開始想方設法走進山裡,接下來可能是一路順暢或者遭遇一番風霜,總之經歷幾個令人寒毛直豎或精神振發的時刻後,眼界被打開了,感官接受徹底的洗禮,從山裡走出來的時候已不是當初走進去的樣貌。這種改變很微妙,當下無法察覺,總在事後慢慢醞釀,猶如一桶老酒,也像一場懵懂的愛戀。

2013 年底,和呆呆才剛交往兩個月而已,正處熱戀時期,和朋友們組了一支隊伍要上南湖,行前大夥做足了訓練,約定要一起登上主峰。第一晚整隊順利抵達新雲稜山屋,隔日清晨要摸黑從山屋出發往圈谷前進時,呆呆因為感冒才剛痊癒,加上那陣子忙著熬夜工作,身體狀況不好,因此出發不久便有了高山症的反應,不僅頭痛欲裂,全身的肌肉也軟弱無力,於是我立刻陪著她下撤返回山屋休息,期待高度下降並稍微休息後能減緩她的症狀。

沒想到這一待就是三個晚上,直到隊友從圈谷返回後才一同下山。由於當時參加的是商業隊伍,主餐食材皆隨著其他隊友上山了,我們身上攜帶的糧食有限,每一餐都要仔細計算份量並做好配給,免得東西吃光了撐不到隊友下山。但為求溫飽肚子,第二晚逼不得已,還是得和其他隊伍的協作討點食物吃。而在沒有收訊的狀況下無法得知山上隊友的進度,面對這突發狀況我們毫無應對的頭緒,能做的事情有限,所以打定主意在山屋周圍散步就好,其餘時間全待在室內放空發呆。白天時新雲稜山屋周圍沒有半個人,只要我們不發出聲音,這座山彷彿靜止一般。

但說也奇怪,當時枯燥的日子竟然成為我們最寶貴的回憶之一,往後在山上再也沒有機會體驗到如此恬淡幽靜的時光,也讓我開始幻想成為山屋管理員的生活樣貌,雖然孤獨,卻彷彿享有全世界的時間。下山後我問呆呆,「如果沒有陪你下撤自己去爬南湖你會怎麼辦?」她很直接地回答,「那就分手啊。」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從情侶變成夫妻,攜手走過的路更多了,終於再次踏上一樣的旅程,但這不是為了實踐承諾或填補遺憾,而是想去看看那些沒有親眼見過的風景。

喜歡山、喜歡爬山,熱愛大山與大景,但是為什麼要去做這件事情的潛在原因卻常常受到忽略,而且往往被「因為山在那裡」、「喜歡不需要理由」的籠統說法給搪塞。其實如果持續往心裡探索,一定能夠找出潛意識裡喜歡山的緣由。這段挖掘的過程我花了不少時間,所以在找出答案之前心裡總有點抗拒去登百岳,因為目的性太明顯了,除了蒐集山頭或看風景以外,我似乎找不到其他更深遠的意義。直到去年書寫的《折返》出版,總算將這個疙瘩從肉裡挑了出來,豁然開朗後便不再糾結,因此能夠以較為清澈的眼光看待登山或登頂。「見山還是山」的心境可能就是如此,沒有特別激昂的喜悅,也沒有故作姿態的惆悵,無關勇敢、毅力或熱情。

再訪「王者之山」

然而事隔六年,2019年底這回再訪南湖大山,即使表面故作鎮定,彷彿與山初識的種種激情仍舊撞擊著心底。冬至那天,和幾位登山夥伴全副武裝,於出發前日抵達勝光登山口附近的農家民宿過夜,計畫是隔日清早上山展開為期四天三夜的行程,以南湖大山主峰為目標,順登審馬陣山、南湖北山和南湖大山東峰,期間前後兩晚會住宿在新雲稜山屋,第二晚則在南湖圈谷山屋過夜。這是最傳統的行程安排,如果一切順利,接下來幾天便能徜徉在蒼鬱遼遠的審馬陣草原上,也能在走過驚險的五岩峰岩稜後,飽覽如空中花園的冰河圈谷,沉浸在南湖大山「王者之山」的懷抱當中。

審馬陣草原。
登五岩峰的當下雪已融化,不用冰爪就平安完攀。
五岩峰一向很大,需注意防風保暖。
南湖圈谷。
在南湖山屋外熱湯麵涼得很快,但心慢慢滿暖了起來。
南湖圈谷的星空。

當時月初剛下完一場雪,冰雪未融,而且適逢一波新的冷鋒過境,山上下足兩天陰雨,水氣和溫度都構足條件在山上降下新雪。而當我們出發前一天在登山口的農家民宿時,恰好遇見一隊剛下山的山友,幾個人臉上一副剛歷劫歸來的模樣,他們驚恐地表示山上大風大雨又大雪,所以在抵達圈谷山屋前的五岩峰便倉皇撤退。其中一位大哥為了安全起見,奉勸我們即使有帶冰爪也不要貿然通過結冰的五岩峰。這番話聽來恐怖,我們仍選擇相信自己連日對氣象預報的判讀,屆時上山應該是豔陽高照的大好天氣,即使真的遭遇惡劣的天候也還有其他應對方案,反正糧食和裝備均已備齊,因此我們保持行程的彈性,做好隨時下撤的心理準備。

還好我們的判斷沒有失誤,結束兩天的降雨後山上開始放晴,連山徑上的泥土都已被烈日曬乾。幾番詢問迎面而來的山友「後方路況如何呢?」對方皆回答「很安全,可以順利通過。」聽聞這令人振奮的訊息,我可以感受到南湖大山的主峰已經不遠。當日夜宿新雲稜山屋時,我和呆呆急忙張望周圍的一草一木,大致的輪廓仍與記憶相符,心裡莫名感到一股熟悉的慰藉。

第二天傍晚終於抵達位於圈谷底部的山屋,那天是平安夜,捨不得漸漸消逝的寶貴日光,我們坐在屋外享用「耶誕大餐」,一邊盯著夕陽從南湖大山主峰後方下沉,接著暮色籠罩,霞光退去,黑夜悄悄溜進圈谷。雖然手上捧著那碗熱湯麵涼得很快,心卻滿滿暖了起來。等到漆黑的天幕發出熠熠星光,我們才依依不捨地退回屋內。山屋裡的人不多,話也不多,深怕擾亂了寧靜,氣氛恬淡地像是身處有大提琴緩緩獨奏的晚宴,周圍的人輕聲談天、閒話家常,只是身上的燕尾服換成了五顏六色的羽絨外套,而杯子裡的香檳則變成冒出陣陣白煙的熱咖啡,香味瀰漫在整座狹小的山屋裡。

「再走一點看看」

隔日清晨要摸黑往主峰前進,預計登頂南湖大山觀賞日出,接著繞到鞍部走上南湖東峰後返回圈谷山屋,稍事休息後整裝走回新雲稜山屋,隔日下山,結束四天三夜的行程。

出發後不久路上開始出現堅硬的殘雪,雙腳容易打滑,所以我們稍微放慢了速度。這時呆呆因為生理期導致體能大幅下滑,往主峰的路上再次出現高山症反應,原本應該能輕鬆克服的路程卻走得異常辛苦,有好幾次停下腳步試著勸退她,卻總是得到「再走一點看看」的回應。我不明白她在堅持什麼,心裡有些負氣,而她也因為狀態不佳而顧不得說話的口氣,氣氛因此有些尷尬,於是我打定主意:位於鞍部的岔路是此行的終點,縱使只要再走30分鐘便能登頂也毫無眷戀。

等到抵達岔路口,天空慢慢綻放了金色的光芒,在黑壓壓的雲海與周圍較低的山峰之上,細細彎彎的新月與金星發出耀眼的光輝。面對這令人泫然欲泣的景緻,我決定放下勸退她的堅持,改為默默守護、支持她繼續前進的態度。這決定近乎魯莽,沒有理性可言,但這個轉變其實有更深層的原因。幾年前在某一座山上,我也曾是不顧高山症而執意登頂的人,當時呆呆為了我無謂的堅持在身邊吃了不少苦,從清晨走到黑夜,沒有半句怨言。

爾後陽光終於突破雲層,第一道曙光出現時,我們正埋首於盤根錯節的圓柏林之中,發現日光籠罩,我起身讓溫暖刺眼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回頭發現呆呆原本緊繃的臉龐綻放了一點笑容。接近主峰時我停下來讓她超車,從背後看她不發一語、緩緩走向山頂。等到我也接近山頂,發現她淚在眼眶打轉,卻沒有落下,雙手仍緊緊懷抱主峰寫有「南湖大山」四字的木柱。六年前沒有走到的地方,終究還是抵達了。

細細彎彎的新月與耀眼的金星。
被陽光染成金黃色的圓柏。
第一道曙光。
登頂。
雲端上的人。
往南湖東峰的鞍部。
離開圈谷的一段的碎石上坡。
回程路上被夕陽照射的芒花叢。

南湖大山行程安排

D1:勝光登山口 → 南湖大山登山口 → 松風嶺 → 新雲稜山屋
D2:新雲稜山屋 → 審馬陣山 → 南湖北山 → 五岩峰 → 南湖山屋
D3:南湖山屋出發 → 南湖大山主峰 → 南湖東峰 → 南湖山屋 → 新雲稜山屋
D4:新雲稜山屋出發 → 勝光登山口


圖 阿泰、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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