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以南,藝術祭的地方意義

圖 山冶計畫提供

時空回到去年6月,某日設計圈朋友來電,告訴我台東即將舉辦藝術祭,想請我過去分享對於日本藝術祭的觀察。接到電話的當下,第一反應就是我並非藝術祭專家,但因近年來關切地方創生議題,在日本各地展開的地域活化模式一直是觀察指標。其中,「藝術祭」更是被推崇的一項活化利器。因此,帶著一些研究心得,銜命搭機前往東海岸,在某次縣務會議上,跟縣長及各局處首長分享,期盼日本的他山之石,能成為台東未來的養分。

記得當時簡報最終頁,我放上一張由台日地景合體的照片,並下了「今日北阿(註),明日南迴」這樣的註解,心中期盼著來年的南迴藝術祭,能更為精準對焦,呈現出別於過往、台灣常見蛋塔效應般的藝術祭態樣,尤其當我們賦予藝術祭有新的功能,是否能真正讓這樣活動發揮其效果?

地域活化與藝術祭

無論稱為「地方創生」或「地域活化」,都是近年來隨著人口老齡化,偏鄉人口過疏以及少子化現象下,從而展開的策略性思考以及實踐的策略與方案。日本將「藝術祭」概念運用在地區活化的脈絡,可追溯到1999年。

因平成大合併所帶來的危機感,出身日本東北地區的劇場家北川富朗,決議運用其所長,在家鄉推動「藝術開創地方」計畫,成果就是著名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透過這樣一期一會的活動,將過往見於城市美術館的藝術品帶往地方。為求創造過程能接地氣,強化作品與地方風土的脈絡連結,更要求藝術家進駐,唯有深刻理解共感,才能在作品中注入在地元素,造就非此地不可的特點、善用人文地形,讓在地魅力從而被擦亮並重新被看見。 

「為人們的造訪,創造一個理由,踏上這塊土地,心會黏在這裡。」我想這是藝術祭背後的核心思考,也是作品被賦予的使命;透過期間限定,加深期待感,讓藝術祭成為一種地方復甦的戰術而存在。因此如何吸引過往不曾感興趣的旅人,從無感無視到樂於專程造訪,並在參訪過後,產生對地方的深刻認同與了解,近一步成為區域文化的擁護者,地方魅力的關係人口,這就是當代地方藝術祭的使命。

我始終認為,藝術祭不應被視為一場展覽或活動,而是一場地方翻轉運動的前哨戰;藝術在這裡,不應被視為利用,而是因而創造更多層次的意義與價值。而在這樣的心念下,無論是日本東北或台東的南迴,基本上都是在這樣脈絡下所展開。從日本的經驗來看,一場具魅力的地方藝術祭,需要花費許多時間醞釀,但其所能引發的關注、牽動的動能及影響力,絕對不僅止於淺層的觀光收益,而是真正能擴散到協助地方解決問題,找回久違的地域光榮感,吸引青年返鄉打拼,讓地方因被看見,而避免走向地方消滅的命運。

台東的南迴創生

藝術祭絕對不會、也不該只是藝術家的事,尤其當以活化為前提,如何創造更多連結、擾動漣漪效應,就更顯重要。但縱使概念清晰,落實還有一段努力的距離。如何讓在地人有認知,讓利害關係人覺得需要投入參與,就成為去年共同投入南迴創生專案的方針與目標。

回到去年仲夏,應在地團隊津和堂邀請,加入由日本 L-studio 所主導的南迴社區設計行動,協助山崎亮老師團隊進行工作坊的引導,參與成員大多數來自南迴四鄉鎮,有青年、有壯年也有長老,經過幾個階段、長達數天的討論共識,希望帶領大家思考幾項課題「你期待的美好生活是什麼?」、「地方有什麼迷人的魅力?」以及「該如何呈現地方的內涵」等。

這個階段的重點不是急於產出什麼,而是回過頭內觀及內省,並輔以外人之眼,期盼協助思維轉換,找回真實作為未來創造的基石。我想,這連續數個月的行動擾動,必然為藝術祭種下希望之種籽。

當時序進入冬季,由林事務所接棒續走,如前討論,期望當藝術祭一展開,就可擺出一場全體總動員之地域活化運動的陣勢。而在此之前,要把藝術祭的概念以及地方活化的核心思維,向重要利害關係人處進行擴散。因此,退休公教人員和地方鄉鎮公所的相關人員,就成為培力的對象,讓他們參與工作坊進行學習,期盼透過橫向紮根的模式,讓藝術祭真正能被認知,成為眾人之事。透過這樣層次般的堆疊打底,為的就是希望這次真能有所不同。

當然,結果不可能速效。北川先生曾經講過,當年在大地藝術祭籌畫過程中,為了增加利害關係人的認知、進而主動參與,召開超過三千場的溝通會,從這角度來看,我們似乎才踏出了一小步。

走訪南方以南

半年之後,實際走訪南迴。我喜歡本次藝術祭的概念「南方以南」(The Hidden South),如同策展人用這段話為本展所訂下的錨。「島嶼之南,猶有另一南方。南方以南,扼要並形象性地指出南迴之地的地理特徵,除了在既定想像上推進一層,同時帶有提示意味:是否想過還有另一個南方,我們並不熟悉的南方?」

也許對於居住在台灣島上的人們而言,南迴存在,但卻不曾出現在生命中的某個時刻與座標,就如同英文涵意,隱密的南方到底是何方?能否透過這些刻意散落在台九線五十公里範圍內的20多件作品,使其為中介物,從而讓外來的旅人與在地的文化,能透過這個介面,從互動中產生連結。當脈絡能從而接上,也就註定新的意義從而產生。

因此,無論是台北來的豪華朗機工的「在屾」,菲律賓藝術家的牆面彩繪「Vuvu & Vuvu」或是在地藝術家見維巴里「祢 那邊」,這些各異其趣的作品,都不是孤立而存在,而是由藝術家經過一段時間的蹲點,實際採集在地的故事、感受在地的風土下,所創作出的作品。

當你看著牆上大面由蝨子構成的圖樣,蘊藏源自鄰近大鳥部落的神話傳說;當你看到台九線旁一處由鋼筋與水泥結構所建構成的裝置,而這個輪廓是仿生自背後的那座高聳山陵;當你遇見下南田海邊的那片竹製波浪板,其實象徵著向量的指引,讓實物順著南風軌跡綿延而去⋯⋯融入於地景的作品,見證了當創作者的巧思,並與在地相互連結;透過有形的作品,來詮釋無形的意念。人們走進來,就彷如遇見新的南方。

給未來的南方

今年夏季登場的南迴藝術計畫——南方以南,雖然在整體魅力與人氣上都仍與藝術祭始祖「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有一段距離,但其中質感與內涵的展現,足以讓人見證南迴的豐沛潛力。

如果決心要讓「藝術祭」成為一地的造訪理由;要讓這樣的活動成為翻轉偏鄉少子化、高齡化、勞動力不足的觸媒,還需要多一點的「靠近」:能否讓在地人,更為理解此活動背後所乘載的意義。

把旅人帶進來絕對是一種手段,而藝術祭讓一切更深刻。當地方能被好好對待,被清晰看見,人與土地才有機會找回自信;當文化底蘊,終於找到一個適切的載體來轉譯產出,才讓人得以愛上這裡。這邊的緩慢與山海,能洗滌城市人的心靈,並藉此找到另一種生活風格。

關於這一切,不應只停留在這樣而已。一旦暸解人群的聚集需要一個理由,「藝術祭」將是我們這階段的一項解法。讓藝術為社會而服務、讓社會能找到另一永續的可能,否則島嶼角落,將會有更多失落的淨土,文化的消逝、語言的滅絕、土地的荒蕪,這些都將隨著人群離去展現。為了這樣的意義而戰,沉重但不失為一種契機,這是台灣在面對未來時的挑戰、所需扛起的業;「創生」——從創造中找尋新生。


註:日本阿爾卑斯,又稱中部山嶽,是位於日本中部的飛驒山脈(北阿爾卑斯)、木曾山脈(中央阿爾卑斯)、赤石山脈(南阿爾卑斯)等三個山脈之總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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