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狗,再是其他:吳權倫「馴國」中的物與現實問題

旅德多年的藝術家吳權倫終於在北美館有了「馴國」這個個展,展出這幾年他所創作的、與牧羊犬及狼犬(或者我們有時候會冠上國名的,「德國狼犬」)有關的一些作品。展場中由各式各樣的牧羊犬及狼犬形象、相關資訊與物件所組成。除了牆上調查文件、從報章雜誌、出版物中剪下翻拍重製的圖像與文字資訊之外,還有諸多藝術家對著這些影像的狼犬素描;有時候是來自網路的圖,藝術家多年前按照其不太高的解析度,不多加修飾地描繪下來;有時候不同來源的牧羊犬及狼犬影像,經過素描之後被整合在同一個畫面中。不過在這個展覽中,真正的狗只有藝術家養的「呷布」與希特勒飼養的 Blondi 以接近「肖像照」的方式出現在展場中。

沒有起源
與透過收藏而產生的現實

這兩隻狗的肖像照並沒有放在入口或過於顯眼的位置,呷布的兩張照片甚至是被放在高起台座的後方下面,一個不甚起眼的位置。呷布是藝術家養的流浪狗,並非純種牧羊犬或狼犬類屬,按照藝術家的說法,因為呷布「長相洋派」,往往有人認為牠混到牧羊犬血統,所以吳權倫在介紹時往往說呷布是台灣牧羊犬。

呷布在藝術家生命中的出現,晚於這個展覽中最早的那些素描,卻是「馴國」展覽中,與 Blondi 一同構成「吳權倫的狗(呷布)-狗的訓練-牧羊犬與狼犬-狼犬形象的造型陶瓷-(有著台灣或中國名稱的)撲滿-國族-希特勒的納粹狼犬(Blondi)」這個系譜兩端的混種土狗。換句話說,「馴國」這個展覽恰恰打開了「藝術家的混種土狗/純種國族象徵性狼犬」兩者間的思考性空間。

這個空間的打開,首先由入口處左手邊牆面上藝術家本人的調查文件所給出。文件內容就是這份文件名字所表示的:《被正式稱為是、俗稱為是(或沒有被稱為是)、被用來(或沒有用來)保護、或驅趕——羊、山羊、牛、馴鹿、羊駝;有得到各種國際育犬組織(FCI)登錄的、只有地方犬會認可的(或沒有任何認可的);持續存在的、稀有的、已滅絕的或當代新混種的各種畜牧犬,以及牠們所屬國籍、各種稱呼法、以該國語言及文字書寫,地理發源、可能的血緣關係以及命名來由》。

這串長長的文件名稱清楚顯示了,在藝術家接觸到的資訊與調查範圍內,牧羊犬與狼犬沒有可清楚界定的起源。或者我們應該更清楚地表示:沒有一個只有基因特質、而不與國族政治或個人因素交纏的起源。

不過,恰恰是這樣一種不具自然史與種屬性起源的認識,讓「收藏」成為一種創造「現實」(reality)的方式。德國藝術理論家波里斯‧葛羅伊斯(Boris Groys)認為,「現實」是由美術館或博物館式的「典藏」所創造的,被美術館或博物館所收藏的事物,就其時代與文化而言被認定為重要的文化與藝術物件,必須用盡各種方式來加以保存。這些物件就成為文化性的記憶,並構成特定的歷史現實。

《當收藏成為育種:歐洲》以及《當收藏成為育種:台灣》這兩件作品,以藝術家收集的歐洲諸國狼犬造型陶瓷與鶯歌狼犬撲滿這兩種不同文化在日常生活中對於狼犬的形象使用,避開了前述起源性的分類問題,代之以光譜式的表列,使多數人忘記光譜兩端還有起源問題需要證明。這就讓被稱為狼犬或牧羊犬的,直接扮演狼犬或牧羊犬的角色,就像呷布與 Blondi 在這個展覽裡面一樣。

物與物件

不過,藝術家並未止步於「現實的建構」。在此展覽中,藝術家還透過「馴化」(domestication)這個問題意識,深化了我們與牧羊犬或狼犬間關係的探問。英國社會學家羅格‧塞爾維斯東(Roger Silverstone)認為,我們可以將馴化放在商品消費中,人與物的相互適應關係上來考察。但是對我們來說,或許「馴化」必須放在更為無法避免的、物件(object)與物(thing)兩者差異的層面上,並輔之以對於「形象」(figure)的思考,才能更接近「馴國」這個展覽所碰觸到的、人與物(或,動物)之間的關係。

在《編隊 型變 犬變》一作中,共有四個組成部分:台灣狼犬撲滿肖像、東德 Katzhuette 陶瓷廠的現成物、以狼犬穿越 Katzhuette 現成物時的身形為對象之造型素描、以及將素描下的造型用白瓷來實體化的跳環、波浪杆等四款物件。藝術家為什麼要這麼不辭辛勞地將收集來的現成物素描下來,並再重新實體化為物件呢?這些帶有動物運動時身型的物件跟台灣狼犬撲滿肖像的關係又是什麼呢?

重新素描現成物(包括在網路或雜誌上看到的圖像),是藝術家創作上常用的手法。以既有的大小與解析度描繪下來的現成物圖像,在展場中往往會造成一定程度的疏離感,觀眾不知道如何面對已經習慣了,只是換個方式(素描)展現的、日常生活的對象(object)。這個已經被客體化的對象,或稱物件、客體,其實是與主體共同出現的,物件是呈現給主體的方式。我們往往不加思索地接受了「主體/客體」的預設,並慣性地認為某個物件就該是日常中的那樣,狼犬就該長成 Blondi 那樣。

藝術家看似多此一舉之做法所帶來的疏離感,打破了此預設,讓「物件」回到「物」那個模糊朦朧、雖在感知上能具體感受到、卻尚未被某個主體在認知上給定型下來的狀態。透過重複兩次看似多此一舉的做法(一次是將現成物畫下來,另一次是將素描再實物化)讓中介在「物」與「物件」之間的跨媒介的「形象化」過程清楚地展現出來,對我們來說,這恰恰是這檔展覽中,最為深刻的「馴化」,而這也是「馴國」假託呷布之名所帶出的深刻問題。


吳權倫「馴國」展場照。(臺北市立美術館)
台灣狼犬撲滿肖像、東德 Katzhuette 陶瓷廠的現成物、以狼犬穿越 Katzhuette 現成物時的身形為對象之造型素描。(臺北市立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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