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 1884》135 年前的戰役,像隔壁廳在放映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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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淡水正熱鬧。不只是秋高氣爽吸引觀光人潮,新北市從 2009 年起舉辦「淡水環境藝術節」,結合地方資源,演繹淡水的歷史故事。第十年,新生代編舞家王宇光與金曲獎得主謝銘祐攜手,打造非語言的舞蹈導覽《任務 1884》,遊走淡水街頭,走入歷史現場。

秋季的淡水陰柔,一大片不見盡頭的雨雲從淡水河的上游往出海口延伸,雨又細又直,冷冷的一陣陣打下,恰遇漲潮,天空濕,地磚也被海浪拍濕,剛好澆熄人潮的浮躁,假日必定沸沸揚揚的淡水老街也稍稍沉靜。

1884 年 10 月 8 日,距今 135 年,淡水有一場戰爭,歷史課本裡寫道,「滬尾之役」是晚清唯一的勝戰,當時法軍打算從淡水河進攻,拿下台北城。歷史記載中,守住滬尾的靈魂人物是出生湖南的孫開華,讀過他的生平,只見一生南征北討,他的生命之輕之重,實在不可衡量。孫開華承諾地方百姓「絕不撤離,吾今誓死於吾汛地」。開戰後,他奪下法軍旗幟,運用戰術,拿下勝戰。

這一段史實應該如歷史課本中寫的氣勢磅礡?但哪一場戰爭沒有死亡的靈魂拖著長長的腳步,帶著疑問——為何而亡?為何而生?這一切攸關國家、生命、榮耀,都在自我認同飄蕩的細雨中,舉重若輕。

迷迷糊糊間,135 年的歲月有多長,好像是一場在隔壁廳放映的電影,那麼遠,那麼近。

在《任務1884》裡,我走著「海線-法軍」的途徑。一段口白揭開序幕:

沙丘 起風了,海面 起浪了。
支援的 砲火停了,前方 沒有路了。
敵軍 一個個現身了,紅毛 一個個倒下了。
腳,陷在沙洲,抽不來了。憤怒,卡在喉嚨中,喊不來了。
地,突然變成天了,藍,變成紅了。
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死了,戰爭,就結束了。

觀潮廣場外,一處水泥砌的斜坡,似為船隻下海處。砂礫、石頭、破磚瓦混雜人們留下的垃圾,海浪一道道來回覆上,一張實木大桌,四支桌腳是樹幹外觀,有溫度得彷如活體,上頭蹲著一位嬌小的舞者,她舞動起來,卻有像海浪一樣的力量。女孩舞著,身體似海鳥、似浪,也像鹽晶瑩撒亮。她握拳提腳的動作,像在用力邁步,彎著腰的步行在那張桌上,那張桌瞬間成為家鄉的土地,那麼小塊,卻永遠踏不完。

最後她往海裡走,只剩下靈魂,腳步提起已沒有溫度。有人上岸,肯定有人落下。有人肉身上岸,靈魂卻早隨海潮飄去,很久都沒有回來。作品一開始便宣告死亡的結局,謝銘祐的台語歌曲卻燃起一點溫度。

海浪的節奏還延續在耳際,引路人引導我們提步。停步,定眼一瞧,眼前是一處拆除房屋後留下的外露階梯,L 型雙面牆已成為裝置藝術,掛在牆上有六格大格子,五名女舞者們蜷曲在裡面。一名男舞者則懸掛在裸露的階梯,攀爬、轉身,或奮力將身體往上拱起。他望著階梯盡頭,那裡什麼也沒有,除了天空。群舞,動作一樣如鳥,渴盼自由。雨仍然偶爾得落,地上積水映出舞者的倒影,那裡也像另一個世界。

我們跟著引路人走,二十多名觀眾靜默,與毫不知情的路人擦肩而過時,有種時空錯落感。此刻的「觀眾」已經與路上的「非觀眾」有了差異,我們已經被音樂、舞蹈引導進入某種狀態,眼睛漸漸看不到路邊攤販的排隊人潮,也聽不見公車呼嘯。我們慢慢往某處走,只要我們相信,那便是 1884。

穿越馬路,來到「得忌利士洋行」(Douglas Lapraik & co.)的後棟,這座 1871 年由英商所建的洋行,是見證淡水航運興榮的美麗建築。白色的拱門肩併著肩連成長長的迴廊,砌著紅磚牆與大片落地窗門,又洋又台的味道很淡水。舞者們穿梭在白拱門內外,腿舉高向天,另一隻落地腳下的水灘倒影將他們的身影無限的延伸,隨著較為輕鬆的音樂,有歌頌生命的活躍。

而就在舞者跳舞的建築裡頭,正展覽著「齊柏林空間」,裝載著已逝導演齊柏林所拍攝的台灣土地,每一個畫面都訴說萬物生命。而場外舞者的飛舞,也像一場穿越時空的慶賀,土地的傷痕這麼多,但我們都還有力量去擁抱。齊柏林導演是、舞者是,我們亦是。

跟著引路人的腳步停在馬路旁一處建築物前,鐵門拉下的大樓,三、五格階梯上一名男舞者挺胸緩步,俐落短促的旋身,蹲胯、抬腿,像山上的獵人,也是一名非勝不可的戰士。舞者離前排觀眾大概只有直線 60 公分的距離,但他的專注讓觀者浸入他的堅強裡,伸手向天的動作像是致敬,不論他將迎接的是勝利或死亡。鐵門裡有微光,鏗鏘上捲,裡面有一名女舞者,跳著與男舞者一樣的舞步——宛如他內心柔軟的那一塊。

觀者流進這空曠的室內,這空間前身為地政事務所,空了許久,地上窗邊落滿塵埃,沒有人氣。另一對男女舞者,加上一盞燈打上後落在牆面上的兩道影子,總共四人;這四人裡頭有生、有死,有相聚、有別離。他們齊舞,男人把女人環抱起,離開地面、浮起,無聲落下,生命之輕。兩人身體相連,沒有縫隙,相挨相依。影子隨著距離的差異,有時巨大如獸,有時渺小清淡,像噩夢,同時也是另一個沒有生死的世界。

步出室外,依然潮濕,心裡也有點潮濕。正好我們走向海邊,沿岸海風吹來、心情隨著夕陽彩霞,稍乾。

下一站,臨海的小廣場,巨大的老榕展開好幾尺的枝葉,不高,在頂上沒幾公分的距離,壓著我們蹲低。兩名女舞者隔著淡水河與觀音山並肩,觀音山上不曉得有沒有雨,但有裊煙瀰漫,雲霧正神遊飄蕩。

女舞者像是守在岸邊的靈魂,輕盈似鳥的偶爾騰空,勘查誰回來了沒有。偶有船隻從女舞者的背後穿過,而當大海鳥飛過,以為女舞者一起展翅也不意外。她們彼此召喚。而時間,也失去意義,此刻正是狼狗的時刻,是人與另一個世界最沒有距離的時候,也是人心脆弱之時。單薄的兩名女舞者迎風似鳥地跳著,與淡水河、觀音山齊身,分不清誰在誰之中。將觀眾潮濕的心給風乾,一片柔軟。

海波的節奏搖著腳,剛剛音樂中的口白喊「殺!」但又說了「他們只求老天爺站在他們那一邊,可是,就連老天爺也不知道,自己站在誰那一邊。」心中正有疑惑,剛起步,就見遠處另一隊人馬——是「山線」的「清軍」,此刻正與「海線」的「法軍」會合。兩隊各有一名男舞者帶頭,張著旗幟,面無表情。全場鴉雀無聲,只是吞著口水張望,好奇兩軍碰頭會有什麼火花。

結果,我們踏上一片青草,「法軍、清軍」的舞者們全都站了上去。天色正是日落前的青藍,雜揉一條粉、一道橘,風很大很順,雲快速飛動。隨著眾舞者們相聚而舞蹈,死亡的感覺慢慢融化。

一名編舞家曾說,人之所以喜歡看舞蹈、喜歡看群舞,那是一種渴望與他人連結的慾望實體化在眼前之滿足。我想這是舞蹈儀式性的本質,舞蹈讓人聚在一起,只是這麼單純的一件事,而此刻人們卻不容易相信它的重要性。下一刻,舞者們紛紛下場拉起觀眾的手,邀他們共舞。

草原上頭是魔幻的天空,一排的樹被風吹著彷彿也在跳舞,眼前二、三十人,互不認識、毫無關係,此生在這刻之前沒有交集,而現在可以牽手跳舞。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一處烏托邦,眼前這片光景或是最接近之處。

謝幕時,《任務 1884》的編舞家王宇光捧者一大束飽滿鮮黃的跳舞蘭,說道:「認識這塊土地的歷史是重要的,和大家一起牽手跳舞,是重要的。」和大家一起牽手跳舞是重要的,我在心裡默念一次。

我們無法真正知道隔壁廳的電影在講什麼故事,但透過捕捉一點聲音、光影,詩意的、非絕對的傳遞一種感覺、一點故事,如果心中有疑惑,那就為自己的不確定提問。《任務 1884》更像一場儀式,對生命的叩問,對 135 年歲月的好奇而發問。舞者謝幕後,觀眾很快地散去,看著已經空蕩的草地,剛剛跳舞的殘影還在、溫度暖,就算風吹來,也不冷了。我在想,135 年前那場戰爭中的人們,也來看了吧?他們也喜歡吧?


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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