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動能的新挑戰,百年風華的當代課題 ── 艋舺迎青山王祭

2020 年 12 月,艋舺青山宮迎青山王徹夜狂歡至清晨,引發社會高度議論,參與其中的台北市政府、中華文化總會,乃至總統、立委等政治人物,也紛陷風暴,但風暴背後,也可謂是台灣廟會生態或地方宮廟面對變遷應對的縮影。

要瞭解迎青山王的信仰民俗形成,要先理解青山宮之於艋舺地方的重要性

在遶境中等待的民眾。(攝影/古佳立)

歷史脈絡回顧:

艋舺青山宮與「迎青山王」的發展

艋舺是台北市早開發的地區,陳賴章墾戶於康熙 48 年(1709 年)入墾之後,艋舺憑藉港口水利之便,日益發達,至嘉慶、道光年間,已是竹塹以北的政治、經濟、軍事重鎮,加上當時淡水河河水較深,方便大型船隻進出,一時間商舶匯集、人煙稠密,是台北盆地貨物的集散中心,遂有「一府二鹿三艋舺」之名,同時龍山寺、媽祖宮(後遷至成都路,即今台北天后宮)、祖師廟漸次落成,並以龍山寺為中心發展市街,帶動周邊產業與人潮聚集。

當艋舺的發展臻於鼎盛之時,咸豐 3 年(1853 年),晉江、南安、惠安三縣之「三邑人」,與居住八甲庄的同安人發生嚴重械鬥,成為艋舺由盛轉衰的分水嶺,稱「頂下郊拚」,同安人帶著霞海城隍神尊敗走大稻埕,三邑人雖然戰勝卻也元氣大傷。未料,翌年接著發生瘟疫,艋舺損傷慘重,人心惶惶,先後經歷人禍與天災的艋舺人,遂回家鄉迎請守護神「靈安尊王」(註1)至艋舺護佑地方,祈求鎮境平安。行進中遇神輿重不能舉,便暫立小祠奉祀,凡求青山王者皆可平安,信眾日增,成為信仰中心,後於咸豐 6 年(1856年)建廟,咸豐 9 年(1859 年)完工。

雖與龍山寺、祖師廟、媽祖宮同為艋舺的信仰中心,然青山宮的建立背景,是在艋舺由盛而衰、飽受天災人禍的轉折年代,青山王於此時到來,其具城隍爺性格的特性,成為泉州人的守護神,幫助泉州人在艋舺這片土地上重新站起,故許多神蹟故事,也都與驅逐瘟疫、收服精怪有關,例如收服蟾蜍精與平息鼠疫,青山宮也與龍山寺、祖師廟並稱「艋舺三大廟」。

而因「頂下郊拚」敗走的同安人,則在大稻埕建立新據點,後因艋舺港口淤積及艋舺人排外,商機轉往大稻埕,至光緒 12 年(1886 年),時任台灣巡撫劉銘傳特定大稻埕為商業區及外人居留地,加速當地的繁榮,艋舺逐漸失去大台北盆地的商業領導地位。

由青山宮為主辦之迎青山王(艋舺人也俗稱「迎十月廿二」),依例於農曆 10 月 20、21 日先行「暗訪」,22 日遶境(又稱正日)。清代規模較小,集中在惠安人居住區域,日治時逐漸壯大,搭配廟會聚眾喧鬧的特性,也成為商行廣告的時機,加上「採點」(即競賽)獎賞,更刺激各參與單位相互較勁、互別苗頭,增添陣容的規模。戰後受政府「統一祭典」影響,迎青山王成為台北市南區的廟會代表,時龍山、雙園兩區皆納入遶境範圍,規模更加盛大,並成為艋舺最具代表性廟會。青山王也從惠安族群的信仰中心,成為全艋舺的信仰代表,並與大稻埕迎霞海城隍、大龍峒迎保生大帝並稱「台北三大廟會」;迄今,前二者已不再年例舉行,僅迎青山王依舊維持傳統每年舉辦, 2010 年登錄公告為台北市無形文化資產。

清代時歷經天災人禍而使商貿地位與大稻埕易位的艋舺,在當代再次遭逢相似的命運。

台北東、西區發展易位影響和 SARS 重創

戰後台北市的發展,初期還是以西區為主,艋舺的龍山商場、西昌街、梧州街等地商機熱絡,而華西街寶斗里自日治時期遺留的「遊廓」(日本人對藝妓院集中處的稱呼),戰後成為公娼區,又緊鄰華西街夜市,為艋舺帶來人潮,卻也形塑了龍蛇雜處的環境。加上三水街一帶的阿公店、大理街成衣商圈與鄰近的西門町等加持,艋舺人聲鼎沸,也給予地方勢力充足的經濟動能,發展出特有的角頭文化,整個艋舺角頭割據,各擁利頭與特色,也熱衷投入地方廟會。

不過,1980 年代至 2000 年代初期,短短十數年間的產業東移與公共建設,改變了艋舺的地方面貌。

1992 年中華商場的拆除,預告了西區發展的警鐘。時序回推至 1980 年代,忠孝東路四段於 1984、1987 年,已有統領、明曜及 SOGO 百貨創立,產業東移的軌跡明確,而中華商場拆除後因捷運工程造成西區交通雍塞,更促使人潮往新興的東區消費;1993 年龍山商場拆除,加速艋舺消費人潮流失,相鄰的西昌街夜市也逐漸沒落;同時位在萬華車站附近的大理街成衣商圈因車站地下化動工,加上缺乏大型停車場,商機為五分埔取代;1997 年,台北市廢除公娼,華西街寶斗里買春人潮不再,連帶影響周圍的華西街夜市以及流動攤販,許多地下經濟無以為繼,政策的走向與建設的更替,嚴重衝擊艋舺既有的產業基礎與樣貌。

同時期,1997、1998 年,信義計畫區的新光三越及華納威秀影城落成,娛樂產業重心已從東區延伸至信義計畫區。1999 年,台灣遭逢 921 大地震,重創整體內需,艋舺亦然;同年老松國小執行現剝皮寮歷史街區的校地徵收,但至 2003 年才進行剝皮寮老街修復再利用工程,閒置 4 年的時間,使得自龍山臨時商場拆除後遷去的商家,再度流失客源,而 1990 年代許多產業西進對岸產生的影響,艋舺同樣無法倖免。

2003 年更嚴重的事件,是鄰近艋舺的和平醫院爆發 SARS,整個艋舺陷入萎靡,反觀隔年卻是信義計畫區地標 101 大樓完工啟用之時。值得一提的,是當 SARS 重創艋舺時,請出以驅瘟著稱的青山王巡視地方,讓當時惶惶不安、陷入低迷的艋舺人有所倚靠,帶給地方莫大的安定力量。不過,1990 年代後的十幾年間,迎青山王的規模也因地方產業沒落而受影響。

從以上幾個關鍵時間的比較對照,國家產業走向與規劃不再利於艋舺,消費者、媒體關注的焦點目光,也離開了盡顯老態的西區,短短十數年間,產業與人口外移,艋舺更顯蕭條,流鶯、流民、流氓的「三流」,是深植大眾對艋舺的印象。直到 2010 年,因電影《艋舺》上映,艋舺才再被關注。

原本較為低迷的地方氛圍,在 2010 年後有了顯著的變化。除了電影《艋舺》帶動話題,迎青山王也於 2010 年登錄台北市無形文化資產,包括地方角頭勢力、營建公司、商人等接連擔任爐主,背後連結的社會能量集結力挺,陣頭規模、接駕場面愈趨熱絡;加上新媒體的發達,迎青山王再度成為熱搜的焦點,連帶吸引更多單位投入,在 2011 至 2020 的 10 年間,正日遶境便有數次接近清晨才入廟。

試圖突破地方格局,

迎青山王帶動地方光榮感

此外,青山宮過往作風較為保守;2018 年,出身艋舺芳明館頭人的現任主委就任後,憑其雄厚的社會實力,導入資源,推動許多新政,諸如改善廟內環境氛圍、舉辦公益賑濟、擴大元宵燈會,另籌組全國靈安尊王聯誼會,串聯全台主祀青山王的宮廟,2020 年也以徒步會香的方式,踏出台北市與友宮聯誼,並加強網路行銷,也較常慶贊友宮廟會,青山宮整體活絡許多。加上龍山寺、祖師廟的發展較為內聚,與地方相對疏遠,青山宮看似企圖突破地方性廟宇的格局,欲以執北市廟會代表的規模與歷史象徵的牛耳之姿,往全國性矚目廟宇邁進,頗具艋舺信仰代表的氣勢。

綜觀艋舺歷史,清代的商貿地位被大稻埕超越,戰後雖然維持一段繁榮熱鬧的時間,但同時也背負角頭林立、治安不佳、特種行業囂張氾濫的名聲,並在過去 30 年間,商機為新興的東區、信義區取代,加上 SARS 事件,艋舺似又重新歷經天災肆虐與商業蕭條的創傷。但迎青山王卻在大稻埕霞海城隍廟與大龍峒保安宮的祭典不再年例舉行後,更加吸納各方目光,加上 2010 年後地方勢力的投入,以及台灣廟會、陣頭文化在本土化浪潮下被重視的氛圍,儼然成了新的榮耀象徵,地方光榮感投射在迎青山王的場域。

這樣的光榮感在 2020 年達到巔峰。

或許是歷史的巧合,1854 年青山王的到來,因為瘟疫;2003 年艋舺遭逢 SARS 重創,由青山王出巡安定人心,地方信仰的重要,重新在當代社會體現。2020 年年底,艋舺在 COVID-19 疫情肆虐、上半年所有北部廟會幾乎暫停之際,恰好適逢 2021 元宵燈節在萬華車站舉辦,中華文化總會、台北市政府遂共同拉抬迎青山王的聲勢,加上正副爐主及許多慶贊單位全力投入,各方磨拳擦掌欲打造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典。

2020 風暴背後:

地方空洞化的隱憂,廟會生態結構變遷的再思考

除了目前已被廣泛檢討關於市府、治安單位、廟方對於時間掌控、噪音、髒亂等管控的效果,2020 年的迎青山王更見地方與廟會整體生態的變動。

該次迎青山王最大的宣傳點,除了肇基 165 周年外,廟方強打北港朝天宮、白沙屯拱天宮、四湖參天宮、麥寮拱範宮、新莊地藏庵、淡水清水巖、大甲聖母宮7間外地宮廟的慶贊,除了大甲聖母宮外,另外 6 間都是各地信仰中心,也在台灣宮廟系統頗具地位,尤其睽違85年再次蒞艋的北港媽祖,更在遶境前一週先搭火車北上遶行艋舺並停駕龍山寺,重現歷史畫面。

不過,當宣傳焦點集中在外地宮廟,艋舺在地傳統角頭獅、角頭龍(註2)或軒社(註3)的角色不再出現或非重點時,彷若可見迎青山王與地方民眾之間的斷裂。這樣的斷裂也與地方蕭條有關,如過往上萬學生的老松國小,如今僅剩數百學生,在地人口的流失,讓迎青山王的民間參與相對削弱,新落腳艋舺的居民,則未必融入當地傳統;雖然青山宮發送桌裙鼓勵民間搭案接駕,但家家戶戶等待尊王到來的場面已不可見,即使設案接駕,許多路段也要三更半夜才等得到尊王,但並非每個人都有這種時間精力。地方信徒在喧鬧場面之下,不再是被重視的對象。

反之,迎青山王成為許多公司、堂口、事務所、勢力系統、頭面人物大展拳腳比較實力、展現號召力的場域,地方熱情在幾近失控的場面下,似有空洞化的憂慮,畢竟借力外來宮廟的名氣雖有助宣傳,但地方的經營才是基礎,就如廟方執事在擲爐主現場所言,除了籌辦祭典以外的 300 天,青山宮需要大家多來走走。言語間流露出,青山宮在祭典與非祭典期間受關注的落差。 

由此延伸出的另個觀察,則是台灣廟會生態結構的整體變遷。當場面可由頭人的社會實力與網絡相互串聯共構,未必依賴傳統地方動員與資源時,代表民間信仰在高度都市化的發展下,在地黏著不僅困難,甚至未必被視為重要指標,因為相互依賴的關係不再緊密;但就長遠而言,未必每個頭人都有雄厚的社會實力,當某個頭人離開地方時,地方若要繼續參與,便會面對與居民(尤其是新移入者)久未經營互動的斷鏈問題,若因此不再參與,便將面臨消逝危機。

另一面向,是非地方傳統軒社的陣頭團體,明顯成為廟會主力,有些是陣頭館或私人館,有些是職業團,這當然與整體社會的商業化及人口流動有關,但是熱衷廟會陣頭活動的個體,也已少見循地方脈絡投入參與,而是活躍於新的體系;這樣的現象已發展很長一段時間且日趨普遍,對民間信仰而言,沒有好壞之別,畢竟新血未斷,但許多結構須被重新檢視。而外來的參與者因與地方沒有連結,除了在意自己的場面,也易忽略地方民眾的需求如環境的維護、時間的順暢等,易形成另類的負面循環。

官民合作下,政治資源的

槓桿操作課題與公民社會的期待

雖然近 10 年亦有多次半夜鞭炮擾民甚或 4、5 點才入廟的紀錄,也曾臨時封橋施放電子煙火飽受批評,但去年造成非議特別大的另一原因,在於公單位的大力投入宣傳,這使民眾認為,政府既然提供資源,讓青山宮成為資源享用者,竟又無力管控,比起青山宮與民間自行辦理而製造干擾更令人無法接受。這或許是青山宮在企圖跨出地方性格局的努力上必經的陣痛。

對青山宮而言,同時受文總及北市府挹注拉抬、又力邀各大外來宮廟慶贊,正副爐主與艋舺部分陣團或也受此激勵傾力動員,應已預見盛況空前的規模,遶境前「早上才會入廟」的耳語已傳開,甚至有單位早已訂好早餐,顯然廟方對於迎到隔日上午才結束的可能性並非全然無感,但嚴重誤判情勢,蓄積整晚的民怨,清晨更發生火警,場面紛亂浮動,廟方或許才覺察態勢嚴重,迫使路關不僅破天荒的無法走完,青山王更是在沒有駕前子弟開道之下倉促入廟,從令人引頸期盼到最終匆匆入廟,百味雜陳!

遶境結束後,社會的抗議與批判聲浪高漲,政治人物因在其中的角色較過往凸顯,紛紛表達歉意與遺憾,而青山宮先由祕書受訪道歉,後再以主委名義發致歉聲明,顯見壓力超乎預期。一場籌畫整年的盛典,最終以毀譽參半的結局收場,尤其媒體報導與社群輿論更是負面居多,廟方恐怕始料未及。當享用公單位的資源與效益時,所要思考的面向、擔負的期待與標準截然不同,這對青山宮而言是寶貴的經驗,也是當代官方與民間合作舉辦廟會祭典,難以避免的磨合與衝擊。

艋舺承載著龐大歷史資產與包袱,歷經興衰起落,青山王在每次疫病危機發生時,都給予艋舺人力量,是巧合或神威,任人解讀。長期被社會貼上負面標籤的廟會及艋舺,在 2020 年因緣際會集各方寵愛,然各方參與者應知在受到如此高度的矚目下,若場面失控必招致各方抨擊,但當尊王轎在晚間6點才過第一個紅壇時,已可預期至隔日上午才能走完全程,卻未警覺後續問題並即時進行有效的危機處理,隱約流露出對平時社會給予的負面標籤,展現反擊力道的意味,彷彿帶有「即使飽受批評檢舉、令人受不了又怎樣?就是有實力、有辦法可以繼續迎、繼續放炮」的強烈顛覆性,但對正試圖轉型跨出地方囿限、嘗試與公單位建立合作關係之際的青山宮而言,卻深具風險。

去年迎青山王的規模內容,已揭示青山宮正積極開創新的信仰動能與號召。汲取經驗,在非祭典期間活絡地方經營互動,開拓更多元的活動型態、更細緻拿捏社會觀瞻,以及盡可能考量公民社會下的各方需求並尋求對話,對青山宮未來的發展,必然是重要的課題,也是風華再現的關鍵。

註1:靈安尊王俗稱「青山王」, 艋舺人也稱「青山王公」。其身分有數種說法,青山宮採三國東吳武將張悃之說,具司法神性格,但巡狩天下,掌轄陰陽。

註2:「角頭」原指地理界域,後延伸指稱據地緣性特徵的地方江湖勢力。角頭獅或角頭龍,係指由某一地域人群組成的龍陣或獅陣,作為地方參與廟會的代表,出陣時象徵地方力量的延伸與門面。艋舺的角頭獅、角頭龍相當多,如芳明金獅團、華西街金獅團、萬國金獅團、後菜園金龍團、會社尾金龍團、露店金龍團、堀江町飛龍團等。

註3:「軒」、「社」指陣頭團體,以演奏樂曲、展演神將、唱戲為主要技藝,傳統地方軒社多為業餘性質,為服務公廟的廟會而成立,具有地緣性、志願性等特徵,也稱「子弟」。與角頭龍、角頭獅相同,軒社出陣的行頭、氣勢、規模,就是地方力量的代表。艋舺在地軒社眾多,如義英社、義安社、鳳音社、龍音社、進音社、玄音社、蓮英社、啟義社、金復興社、新清樂社、堀江社、龍津社、顯音社、新興社、晉義軒、三義軒、金義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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