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特蘭大足球隊的黑暗童話

那一夜,這支地方小球隊戰勝了財力雄厚的對手, 闖進 2019-20 歐洲冠軍聯賽。輝煌光景卻在轉瞬間被推翻,不出幾日,家鄉貝加莫便成了 COVID-19 的代名詞,他們才後知後覺:歡慶勝利的那夜,是讓疫情更甚的一夜。但對球迷、乃至整座城市而言,球隊勝利給予他們的,仍是希望

支持義甲亞特蘭大足球俱樂部的塗鴉出現在貝加莫街頭。上方塗鴉:「亞特蘭大1907」下方塗鴉:「激進球迷……非搖旗球迷!」。(Alessandro Rota / The New York Times)

義大利‧貝加莫——想到那晚,喬治‧戈里(Giorgio Gori)的嘴角仍會不自覺地上揚。他和兒子一同坐在觀眾席高處,見證奇蹟發生。群眾沸騰的歡呼聲從看台下方蔓延,直到他們也淹沒其中。「進 4 球?對陣瓦倫西亞?在聖西羅球場?」他反問著,彷彿要確認自己所見不假。

那個當下,一切著實難以置信。而現在,又更難相信那曾發生過了。

 辦公室裡的貝加莫市長喬治‧戈里。貝加莫是 COVID-19 肆虐期間,染疫情況最慘重的城市之一。(Alessandro Rota / The New York Times)

那一天,可能是亞特蘭大平白無奇的隊史上,最值得驕傲的一天。一股大浪排山倒海,從這支球隊美麗繁榮的家鄉城市貝加莫,氣勢洶洶地出發,前往毗鄰的米蘭參加他們首場歐洲冠軍聯賽 16 強淘汰賽,迎戰瓦倫西亞。亞特蘭大未曾征戰歐冠。事實上,它甚至不曾幻想會有這一天。

那一夜,幾乎全貝加莫的人都來了。為客場比賽調度遊覽車的球迷亞歷山德羅‧佩佐塔(Alessandro Pezzotta)一共安排了 10 輛車,輛輛滿載,共有 600 人搭乘。而這不過是出征大隊的一小部分而已。「我想總共有 120 輛遊覽車,」他說道。「前往米蘭的車流似乎沒停過。」

身為貝加莫市長的戈里與其子受邀到董事會包廂觀賽。與觀眾席相比,包廂裡的氣氛通常更加克制,但那晚卻非如此。

就在亞特蘭大取得 4 球領先、歐冠 8 強賽首位近在眼前之際,謹守的禮節煙消雲散。戈里回憶,「我們就像在看台一樣盡情相擁歡呼,」而靠近球場的看台被義大利人稱為死忠球迷聚集地。賽後,他傳訊祝賀總教練吉安‧皮耶羅‧加斯佩里尼(Gian Piero Gasperini),是他帶領亞特蘭大走到這一步的。

貝加莫是個小地方,在亞特蘭大 113 年的隊史中,它也一直是支地方小球隊。不過,加斯佩里尼的到來拓展了它的視野。即使在歐洲菁英足球俱樂部長期財力不均的環境下,亞特蘭大以其獨特之道對抗那些口袋深不可測的球隊,並時常取勝。

然而,亞特蘭大位居歐冠 8 強之首一事,是與足球經濟相悖的,因為這項殊榮通常屬於那些富可敵國的歐陸菁英。佩佐塔將那一夜——2020 年 2 月 19 日——視為他球迷生涯裡最頂峰的時刻。

隔日,在距離貝加莫約一小時車程、位於米蘭東南部的小鎮科多諾(Codogno),一間急診室確診了一名 COVID-19 病患,此消息傳進了位於貝加莫市中心的市長辦公室。再隔日,第二名確診病例又出現在離貝加莫僅幾分鐘車程的阿爾扎諾隆巴爾多(Alzano Lombardo)。

二月下旬是段漫長而痛苦的日子,在那期間, COVID-19 的危機似乎蟄伏於貝加莫民眾身邊,積攢力量,直到貝加莫也被病毒吞噬。整座城市封鎖停擺,只剩下一道道警笛聲劃破寂靜。醫院不堪負荷。當地報紙上登滿死者姓名。軍隊受徵召前往協助移送遺體。

很快地,聖西羅那一夜的記憶似乎煙消雲散,彷彿那發生在另一個平行時空。

「那是一無所知的最後一天,」戈里說道,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那是我們無憂無慮的最後一天。」

亞特蘭大足球俱樂部的主場,球場位於貝加莫市。流行病肆虐期間,球賽在觀眾席空無一人的球場舉行。(Alessandro Rota / The New York Times)

一座城市的凝聚

當流行病肆虐全義大利,且貝加莫情況尤為嚴峻時,市長戈里悲傷地表示,他的都市已經成為眾所周知的「COVID 之都」。亞特蘭大隊史上最偉大的勝利,原先充滿歡樂和驚奇的一夜,如今承載著更黑暗的意涵。

米蘭薩科醫院(Sacco Hospital)的病毒學家馬西莫‧加利(Massimo Galli)指出,4 萬球迷如此近距離群聚,是「重要傳染媒介」。貝加莫聖若望 23 世醫院(Pope John XXIII)的胸腔外科主任醫師法比安諾‧迪馬可(Fabiano Di Marco)與同事們一同奮力搶救病患,他將該病毒形容為一顆「生物炸彈」。

不過,在貝加莫,沒有人認為球隊——或者整個足球運動本身——該為這場悲劇負責。戈里表示,人們會認為「這段插曲加速了病毒傳播:所有人都待在同個地方,無論是體育場、家庭聚會,或在酒吧裡觀賞轉播」,是想當然耳的常識。

(Alessandro Rota/The New York Times)

但他說,沒有人能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對那時的我們來說,病毒是發生在中國的事。實際情形卻不是這樣。比賽於 19 號開打,而首例確診發生在 20 號。病毒早就在這了。」

實際上,這座城市不但沒有責難亞特蘭大,反而從球隊身上得到力量。戈里從亞特蘭大之於貝加莫的角色中,看見巴賽隆納足球隊之於加泰隆尼亞的地位:球隊是尋求公民身分認同,更寬闊的傳達方式和出口。

「過去幾年,貝加莫開始將自己視為一座歐洲城市,」戈里說道,並點出貝加莫機場及大學的發展。「但擁有這種國際觀的同時,身分認同變得更加重要。在地球村裡,球隊的本質是提供安全感:你能成為一位世界公民,但你更是亞特蘭大的球迷。」

球隊不斷強調這一點,於是 2018 年起,他們展開一項計畫:送給貝加莫省每位新生兒父母一件黑藍相間的球衣,鼓勵他們培養孩子成為亞特蘭大的球迷,而不是讓他們被 AC 米蘭隊(AC Milan)或外國隊伍的魅力和抱負所吸引。

疫病沒有削弱城市的連結,反而鞏固了它。亞特蘭大成為城市應對危機的骨幹。從死忠球迷,到像佩佐塔所經營的旅行公會(Chei de la Coriera)這類組織——是臨危不亂的球迷網絡發布消息,號召人馬到貝加莫貿易中心協助軍方建造臨時醫院。

封城之際,是球迷們在看到 WhatsApp 群組和 Facebook 頁面的公告、或朋友的朋友捎來的訊息,呼籲任何有經驗、專業知識甚至有志協助的球迷前去支援後,於清晨六點紛紛踏出門戶緊掩的家屋。

是球迷為聖若望 23 世醫院籌資 6 萬歐元(逾 20 萬元新台幣)善款——這筆錢原本是要用於參加在西班牙舉行、亞特蘭大對上瓦倫西亞的回訪賽,也是歐洲第一場因 COVID-19 而閉門進行的賽事。也是死忠球迷委託藝術家製作球衣,以感謝醫務人員的奉獻。

「這筆捐款至關重大,但他們展現的愛心也同等重要,」聖若望 23 世醫院院長瑪麗亞‧貝亞特麗切‧斯塔西(Maria Beatrice Stasi)說道。「不只體現了熱情擁護球隊的心,也體現了對貝加莫的愛。在城市的艱難時刻,我們感受到了這樣的情感。他們展現出莫大的凝聚力。」

大夥兒們,謝謝

炎炎八月,貝加莫試驗性地解封。幾群遊客漫步在上城區的石子路上,也不過是無疫時空中應有數量的鳳毛麟角罷了。

商店嚴格管制來客數量。運行時吱吱作響的地面纜車銜接著山腳下優雅的現代都市,乘載量從 50 人下修至 10 人。晚間出門散步時,幾乎所有人都戴上口罩。

義大利國旗仍在窗邊和陽臺上飄揚。同樣地,在疫情最為嚴重之際,傳遞愛的標誌隨之盛行,以文字遊戲的手法將貝加莫的最後三個字母改為大寫:BergAMO(Amo 意為「愛」)。也有許多人選擇以其他方式表達支持:專屬亞特蘭大的黑藍條紋旗幟,還印上「Grazie, Ragazzi」的字樣——大夥兒們,謝謝。

義甲亞特蘭大的旗幟被懸掛在貝加莫一戶公寓的陽台上。左方黑藍條紋的旗幟上印著:「Grazie, Ragazzi」,大夥們,謝謝。(Alessandro Rota / The New York Times)
支持義甲亞特蘭大足球隊的塗鴉出現在貝加莫市裡。(Alessandro Rota / The New York Times)

六月,疫情趨緩,賽事重啟成為可能,亞特蘭大和其他球隊一樣紛紛回歸賽場。但許多死忠球迷反對復賽。三月時,忠實球迷之首、人稱「博西亞」(il Bocia,親吻之意)的克勞迪奧‧加林貝蒂(Claudio Galimberti)去信給亞特蘭大主席,懇請他不要同意繼續比完這個賽季。

不過,對其他人來說,他們歡迎球隊回歸。先前負責調度遊覽車接駁的球迷佩佐塔表示,「很多人不希望復賽,但是二個小時的賽事,能讓在家待上數個月的球迷們放鬆。」追蹤報導此球隊多年的記者法比歐‧根納里(Fabio Gennari)則認為,義甲聯賽的復賽讓人有「回復常態」的感覺。

亞特蘭大接續先前的氣勢,在停擺後的前六場義甲賽事中皆取得勝利,包含兩場精采的逆轉勝,分別對上烏迪內斯和拉齊奧。與尤文圖斯打成和局後,又以 6 比 2 擊敗了最親密的鄰居兼最難纏的對手布雷西亞。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球風特殊:大膽、步步進攻且絕不手下留情。教練加斯佩里尼不喜歡他的球員橫向傳球,即便那是明智之舉。他希望球員持續進攻、得分、創造樂子。這種球路確實起了作用。儘管亞特蘭大的財源相對薄弱、隊伍中多是被視為板凳或表現差強人意的球員,但亞特蘭大還是取得了該賽季的義甲季軍。

「現在的足球分為,加斯佩里尼之前的,與加斯佩里尼之後的,」根納里說道,他與同事安德烈‧里卡西(Andrea Riscassi)在封城期間合寫了一本關於加斯佩里尼改革亞特蘭大足球隊的書:《亞特蘭大童話:夢與現實間》(The Atalanta Fairy Tale: Between Dreams and Reality,暫譯)。

根納里不排除亞特蘭大拿下歐冠的可能。縮減賽事後,亞特蘭大在里斯本的首賽對手巴黎聖日爾曼(Paris St.-Germain)大概是世上最富有的一支足球隊,但那不是退卻的理由。「這支隊伍有強大的精神支柱,」根納里說。「他們有能力取得勝利。不過光是能上場,他們就已經贏了。」

在這座城市亦是如此。「哀悼家人的痛苦無法減輕,」院長斯塔西說道。「運動賽事無法泯除失親的傷痛,但對飽受痛苦的都市而言,它提供了希望。」

對市長戈里來說,這種連結更加直接。一直以來,亞特蘭大都是這座城市的象徵。過去幾個月裡,它化身為重整士氣的標誌。不過現在,它是貝加莫的隱喻,提醒人們一切回復常態、克服重重難關並在艱困中茁壯,皆是有可能的。

「這城市可以從亞特蘭大的故事中找到樂觀的理由,」他說。「它能成為城市重生的印記。」

「才發生的事不可能現在就遺忘。還太近、太痛了。太多家庭失去了父母、兄弟或姐妹。這些亡者不是統計數字:他們是每個家庭的個人故事。但我們也要提前考慮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因為這場悲劇,每個人都知道貝加莫在哪了。我們要建立起積極正向的連結。貝加莫可以因 COVID 聞名,但它也能以亞特蘭大揚名萬里。」

後記:最終亞特蘭大以 1:2 敗給巴黎聖日耳曼,無緣挺進準決賽,止步八強。決賽則由拜仁慕尼黑以 1:0 擊敗巴黎聖日耳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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