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不是世上最糟的飯店,畢竟「這個世界很大」

2008 年 2 月 17 日,科索沃正式脫離塞爾維亞。十年過去,首都大飯店的命運揭示了這個新興國家的晦澀前景


科索沃·普里斯提納——科索沃首都的普里斯提納大飯店(Pristina Grand Hotel)規律地收到惡評。以下是其中一例:「噁心」、「一座廢墟」和「絕對是一場惡夢、也許是我住過最糟的飯店」。

但這些網路謾罵似乎並未造成飯店經理的困擾。他們不接受網路訂房,也不太能連上網路,他們的旅館沒有電子郵件帳號。

普里斯提納大飯店。(Laura Boushnak / The New York Times)
普里斯提納大飯店空蕩蕩的咖啡廳。(Laura Boushnak / The New York Times)

當巴爾幹半島的這塊區域仍屬於如今不復在的南斯拉夫時,這座飯店是現代富庶的象徵。國營的普里斯提納大飯店衰敗之極速,就連賣力吹捧母國一切事物的科索沃總統哈辛·塔奇(Hashim Thaci)也很難幫它說話。

「我不認為它是世界上最糟的飯店,畢竟這個世界非常大。」當總統得知我住在旅館時,為旅館辯駁道。

當我近期入住這間有 500 間房間的飯店時,我是唯一的房客。這棟由三個水泥區塊組成的 13 層大廈位置絕佳,高樓層被成群的鴿子占據,而地下室則租出去,歷來用途包括監禁塞爾維亞準軍事暴徒和健身俱樂部。

普里斯提納大飯店裡沒有房客預定的房間鑰匙。(Laura Boushnak / The New York Times)

但除此之外這座迷宮已然荒廢。昏暗的走廊上散亂著鴿子羽毛、布滿蜘蛛網,一道又一道的暗色木門縈繞著科索沃更晦暗的過去。有兩層樓裡散落著拆除後的瓦礫殘骸,飯店翻新計畫資金枯竭後便擱置一旁。

這棟飯店的色調和令人毛骨悚然的頹敗,使這裡成為假使有人想重拍柯恩兄弟(Ethan & Joel Coen)《巴頓芬克》(註 1)的絕佳片場,該片以同樣廢棄的好萊塢旅店為主題。

大飯店的總經理羅哈希·法茲利姆(Rrahim Fazliu)坦承旅館也許不再擔當得起 1978 年榮獲的五星級評比,當時飯店剛剛落成。但他堅稱,「只要一些重整」這裡就可以變成科索沃「成功的象徵」。1999 年北約轟炸這塊塞爾維亞把持的亂區,近 20 年來科索沃仍然舉步維艱。

法茲利姆說,這座飯店是「科索沃的鏡子」,而此處所映照出的景象,絕對比 1999 年科索沃解放時所期待的前景來得晦暗。

飯店服務極少,趨近於沒有。大理石大廳裡瀰漫著菸臭,絕大多數地板上鋪的綠色地毯滿是污漬和刮痕。而且還有蟑螂。

普里斯提納大飯店拆除整修卻經費斷炊的 12 樓。(Laura Boushnak / The New York Times)

但平心而論,普里斯提納大飯店的實際狀況比網路上的評價來得好。在準備好房客入住的兩層樓,客房還算乾淨,提供間歇性熱水。僅守的幾名員工很熱心,而旅館如今的頹敗景況,也顯然讓一度引以為傲的他們感到尷尬。

58 歲的女傭薛瑞傑·阿巴茲(Shurije Abazi)從飯店於 40 年前甫開張一個月就在此工作,至今她仍然確保著賓客有肥皂和洗髮精可用,儘管門可羅雀,她仍懷抱著罔顧現實的精神勝利法。

和其他阿爾巴尼亞裔的同僚一樣,阿巴茲在 1990 年代失業,當時塞爾維亞前獨裁者斯洛波丹·米洛塞維奇(Slobodan Milosevic)剛發起種族清洗計畫(註 2)。阿巴茲並不懷念舊日時光,但她為飯店的凋零哀悼。

現任總統對這棟建築的未來另有計畫,過去他對這棟飯店毫無好感,而飯店的現況則令他絕望。

「也許我們可以在這裡蓋一棟川普大廈。」塔奇建議道。

在南斯拉夫於 1990 年代失血抽搐而亡之前,普里斯提納大飯店是共產黨官員最喜歡的去處,而他們離開後,那裡則變成了一心想讓科索沃脫離塞爾維亞的武裝暴徒基地。

南斯拉夫的長期獨裁者約瑟普·布羅茲·狄托(Josip Broz Tito)在普里斯提納大飯店四樓有一間套房。當狄托於 1980 年死後,他多元民族的國家開始分崩離析,而大飯店則屹立不搖,甚至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榮光,飯店入住率因外國記者和塞爾維亞準軍團進駐而上揚,後者渴望清除占科索沃大部分人口的阿爾巴尼亞裔人口。

傑利科·拉茲尼亞托維奇(Zeljko Raznatovic)是一名塞爾維亞職業罪犯暨嗜血的民族狂熱分子,人稱阿爾坎(Arkan)。他徵收了狄托的套房,安排槍手在前門把風,禁止阿爾巴尼亞人和狗進入。

在我近期造訪飯店的第一天,一群在污穢的頂樓夜店狂歡的人在深夜時入住,房客一下子增加到五人,住房率提升到 1%,這對如今的普里斯提納大飯店來說,已經是很好的狀況了。

「我們每天都準備好迎接客滿,但沒有人來。」總經理法茲利姆說。他在二樓的大型辦公室裡有一張長型木製會議桌,上頭有多支電話,以及美好而忙碌的歲月裡留下的文物。

自科索沃戰爭結束後,這間飯店便懸宕在時光之中。塔奇及其同志在科索沃解放戰爭中掌權,而普里斯提納大飯店不僅是科索沃悲慘過去的蒼涼紀念碑,更象徵其晦暗的未來。

普里斯提納大飯店客房一景。500 間房卻只開放兩層樓的普里斯提納大飯店透露了這個新興國家的窘境。(Laura Boushnak / The New York Times)

距離擺脫塞爾維亞控制將近二十年的現今,塞爾維亞正慶祝著獨立建國十周年,卻也同樣懸宕在未決之中。儘管受到美國和大多數歐洲國家承認,卻仍被擋在聯合國門外,並不斷受到俄羅斯和塞爾維亞的騷擾。

科索沃直到最近才取得屬於自己的國碼 383,絕大多數人都還用著從摩納哥和斯洛維尼亞借來的國碼 377 和 386。與此同時,蘋果手機至今未提供普里斯提納的天氣預報。

但無論如何,困擾著科索沃的諸多問題仍然是他們自己造成的,尤其是科索沃解放軍前指揮官涉入的猖獗腐敗和地下交易。

我上一次造訪普里斯提納大飯店在 1999 年 6 月 12 日,當天是北約在 78 天的轟炸後,第一次派遣地面部隊進入普里斯提納的日子。戰戰兢兢的櫃檯人員告訴我,所有房間都客滿了,而且將維持很長一段時間。

西方記者、軍官、志工和歐洲官員,蜂擁而來的外國人在這座城市尋覓住處。

為了目睹塞爾維亞霸權的終結,我們全都趕到普里斯提納。美國及其歐洲盟國希望能就此誕生出一個欣欣向榮、忠於西方國家和西方意識形態的新國家。

私有化前南斯拉夫國有財產的計畫備受批評,其中就包含普里斯提納大飯店。飯店在 2006 年出售,不明的當地企業以僅僅 80 萬歐元(以當時的匯率計算,不超過 100 萬美元)買下,作為交易內容的一部分,買方允諾增資 200 萬歐元。

這項承諾從未兌現,科索沃負責私有化的官方單位於是取消了這筆交易,並保留了收到的款項。接著,另尋買家的計畫被打亂——科索沃出身的瑞士富豪貝赫傑特·帕喬利(Behgjet I. Pacolli)宣布旗下公司正針對上一筆交易控告政府。帕喬利現任科索沃外交部部長。

飯店及其附屬資產目前正在清算,其中包括許多珍貴的當代藝術品,預計將拍賣出清或放到博物館,希望能藉此找到新的買家,而傷痕累累的飯店也能重新整修。

據文件記載,塞爾維亞控制下的科索沃時期,這間大飯店有超過五百名員工。北約抵達後,塞爾維亞員工四散。現在大約有八十名員工,全都是阿爾巴尼亞人。

帕喬利估計,要讓大飯店再度輝煌起來得花上至少 500 萬美元。並補充道,這也許不是世界上最糟的飯店,但也夠接近了。「狀況真的很糟,」他說。「你怎麼能待得下去?怎麼可能有任何人待得下去?」


註 1:柯恩兄弟於 1991 年拍攝的作品。描述炙手可熱的導演巴頓·芬克到好萊塢闖蕩,孤芳自賞地住進破敗的旅館中創作劇本。

註 2:1995 年 7 月, 8,000 名波士尼亞人遭到種族屠殺。米洛塞維奇遭控發動屠殺任務,並且因為讓塞爾維亞在 1990 年代捲入了三場戰爭,造成巴爾幹半島的巨大生命損失,而被媒體稱為「巴爾幹屠夫」,但國際法庭於 2015 年宣告針對米洛塞維奇的指控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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