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花錢買《NME》的那一天起

從國中開始,我練習英文只為了一件事情:想要看懂原文音樂雜誌。

回顧那一段時光,台灣有《MCB音樂殖民地》港版跟台版,有淘兒唱片的免費刊物《Pass》,偶然買得到《非古典》跟《搖滾客》。主要聽西洋搖滾的我,還是很期盼能夠得到第一手消息。難忘在上電腦課時,用學校龜速網路連上國外音樂網站,然後,看不太懂的時刻。

漸漸地英文進步了一些,於是開始買英美音樂雜誌。劉姥姥逛大觀園,什麼都新鮮,不管是探討經典搖滾為主的《MOJO》、各種類型音樂都講的《滾石雜誌》(Rolling Stone),或是力推新團的《NME》(新音樂快遞,New Music Express的縮寫),較為綜合性質的《Q》雜誌⋯⋯這幾本大致上便成為我的導師。漸漸地,台灣沒有了音樂雜誌,到雜誌瘋或者誠品去買原文雜誌,成為生命裡的必然週期。

在書店裡巡邏,思考今天能帶走哪一本,就是我的重要養成。主題、特別企劃、人物、榜單⋯⋯在腦海建構起光譜,從而更快、更有意識地認識一切。

各種音樂類型都能找到的《滾石雜誌》。(《滾石雜誌》)

從資訊焦慮到情有獨鍾

我特別喜歡《NME》。裡頭有太多我沒聽聞過的樂團,非常「英國」、評述角度非常「主觀」,在 2000 年前後,我買了一堆《NME》,裡頭的專輯評述是一到十分(現在改成一到五顆星星),時常有上一頁那張九分,下一頁這張四分的狀況。給分上,偏執得可以,讓讀者相當「有感」。

《NME》的紙質,是所有前述雜誌中最糟的:薄薄的報紙紙張,封面也僅是磅數極低的銅版紙,怎麼保存是個大學問。別說泛黃或封面翹起,陽春的裝訂,在大疊收藏裡,要精確地找出某一本,根本不可能。在我心中印象最深刻的《NME》封面,是一些後來深具影響力樂團的「初登場」:在極有渲染力的文字下(例:「英國北方最好的新團」、「繼XXX後最棒的英國音樂」),每一個新團都被包裝得像是「救世主」。精確與否,有時不好說,但印象很鮮明,會吸引人一探。當然,長期被「半哄半騙」下來,漸漸也明白,不盡然這麼回事。然而一旦想起許多「聲勢只好了一回」的樂團,若有機會成為他們的樂迷,《NME》的封面很有可能也是他們上過唯一的一次封面,收藏價值不但沒有減低,反而意外地提高許多。

畢竟我是會一直想念消失愛團的人,週刊確實也比月刊更需要大量的封面人物,《NME》替我的念舊寫了日記與註解。下標的狠勁與快意,也讓我見識了媒體的「跋扈」(也有事後的荒誕感),對於認識音樂媒體立場,或說是美學的過程,相當有幫助。

《NME》2015 年的免費線上創刊號以蕾哈娜(Rihanna)作為封面人物,獲得英國專業出版協會銀獎。(《NME》雜誌)

英美樂評教我的事

談到「立場」,幾乎每一本雜誌的編輯都有立場,就因為這樣,讀者才能區分自己的「歸屬」。你若是長期看《NME》、《Melody Maker》,自然覺得《MOJO》「老派」;反之,讀慣滾石雜誌,也許會不習慣《NME》的「喜新厭舊」;看《WIRE》的人,大概覺得《Q》俗氣。都是好事,媒體知道自己的擁護者在哪裡,讀者認可媒體的價值,這些雜誌即使獨當一面,也有其權威感,但其中的「分眾」,可以說是讀者必經的選擇。

後來做了音樂雜誌主編,我也發現與其把東西都做得精美,不如作出角度,那才是追隨的人願意一起成長與共鳴的原因。即便在權威媒體,偏頗的樂評從過去到現在也沒少過,從上述的雜誌到後來受到炙熱關注的網站如 Pitchfork 或者 Stereogum,都篩選了自己最想說的事情。盡信書不如無書,可如果書中本來就沒有稜角,沒有觀點,沒有經歷厚實扎根後做出角度,別說信書或不信書,能參考的要閱讀的,事實上只能有限。

樂迷要讀的,第一層是訊息,第二層是你說了些什麼有意思的事情,第三層,則是你的意見。這些決定了音樂媒體的價值與魅力。只做任何一層,都是不夠的。

當然,時代變了

時至今日,人們不再憑藉音樂媒體作為「新知」的唯一管道(樂迷自行訂閱相關社群,又或者透過名人引薦貼載,真正拿到雜誌時,新專輯發行的「列表」功能意義不深,「評論」才是焦點。)過往音樂雜誌勝在提供「情報」,現在,所有的情報都要經過「特別企劃」來包裝(好比NME每週用情境複合選項,提供新歌的篩選介紹,有些雜誌則繼續提供獨家CD作為管道。)「情報誌」的意涵改變了,更加著重於焦點人物與專欄等面向。

編者最不願的就是講大家昨天已經知道的事情,這時代做雜誌本來就難,面對實體下滑的情況,新知的擴散⋯⋯當權威的生成與維持,已難總是「獨家」,應變的方法紛紛出現。Pitchfork 跟《NME》在過去都曾嘗試推出 app,以報導新知跟獨家來迎戰新市場,但後來也消失在 app 市場中,顯見做 app 仍有其互動性與資金維護的不易。人們或許會因為一篇轉貼文章而點到網站的手機版,但真要夠有誘因才會去「下載」一個 app。

不過,音樂媒體並沒有放棄 app,Pitchfork 將點子放到音樂節,也是近年該網站的營運大宗「Pitchfork Festivals」,應用在參加或有興趣的音樂節群眾。《NME》則是把數位電子書跟 app 整合,並且放棄了「收費」。經歷了半世紀以來演革,不再堅守實體雜誌的面貌,轉而鑽研電子雜誌的介面,一步步推動免費閱讀。

你依然可以在 NME 網站上訂閱印刷版本的雜誌,但那個時代顯然已經過去。「免費」成為這本雜誌所思考的重心。訂閱方針改變了,最主要來自實體銷售的大幅下降,已危及到此一老字號品牌。

在我還想著怎麼漸漸買不到《NME》的時候,原來全部都在線上了,接著,也不用付費了。沒有了軟軟爛爛的報紙紙張,所有的內容變成手滑式的亮麗奪目。習慣不習慣,《NME》是這麼硬衝了。

先看到的是放棄還是生機?

漸漸地,我找出《NME》壯士斷腕的原因。這本刊物本質上講求的是創新與潮流,與其撐著零售,不如一路往方便、快速的時代路徑而去。作為週刊,這點尤其吻合。實體每一週要出給通路的資金,顯然已不符合成本效益,當人們漸漸習慣上網取得新知,不小心就會錯過某一週的發行,而且錯過了好像也無所謂,下一週又來了;更有甚者,每一天,每一個小時又發生了新的事情、新的音樂,竄出新的音樂人。如果週刊的意義已經在時效上失去性能,那麼又該如何讓讀者重新回到「內容」? 

我發現,好單元不僅沒有變少,反而增加了。

「免費」當然是關鍵。下載只需要不到一分鐘,讀者會更有意願讀內容吧?就算這期沒有特別吸引自己的地方,也沒有損失。願意去下載,閱讀的意願就跟著提高了。讀者停留多少時間在閱讀上,已不是絕對的重點。這是決策的過程。

對《MOJO》團隊而言,一次要思考的是一個月的事情,無論篇幅或者量感,實體仍有規劃上的意義。《NME》團隊思考的則是每一週的效率。認真閱讀的讀者,需要習慣的只是載體本身,而不是內容。

內容始終是最重要的

《NME》徹底轉型的過程中,商業空間也變得寬廣。Adidas 品牌在首次推出 NMD 球鞋時,便與《NME》進行全刊合作,是極高段的「廣編」:NMD 球鞋站在潮流之巔,試圖透過年輕的語彙說明都會新精神,與《NME》在音樂上的意涵,自然非常吻合。

有些讀者可能會認為這是商業化型態的演變而已,但即便是過往的實體時代,唱片公司也會去跟雜誌談露出,商業置入無所不在,只看時代長什麼樣。過度地憂慮,只會讓我們看見其狹隘。

當我漸漸習慣巡邏手機裡的 NME app,很多時候也截下圖文跟朋友分享,刊物文化的型態,真正改變了讀者。同時,我依然會因為其他刊物的特企去購買實體,彼此並不衝突。《NME》的友刊《UNCUT》朝著做樂團「專書」的方向進行, Pitchfork 網站甚至相當「反潮流」地推出印刷版本,而著眼於長線評述的《Pitchfork Reviews》,喜愛其內容的讀者其實不會因為載體而放棄初心。業者的選擇,是生存的必要,也是對服務特性上的認知。

《NME》不會永遠只求新潮方便,真要說它的實體消失了,也並非如此。你只是要去進行「訂閱」,這是篩選的必要過程。溝通是為了找到活化內容的方式,而不是形式上的宣示。只要內容能生存下來,愈是物競天擇,形式只會有更多可能。

《NME》作為免費線上刊物的創刊號(2015 年 9 月 18 號),以蕾哈娜(Rihanna)作為封面人物,獲得「英國專業出版協會」(Professional Publisher Association)銀獎的肯定。主編麥可‧威廉斯(Mike Williams)也獲得「英國雜誌編輯協會」(BSME)的「年度主編」,「在他的領導下,從未知中反擊,在新的市場中,標誌了刊物的自信與創新。」

我終於認知到,過度的懷舊,有時反而阻饒了內容的新生。在音樂產業的每一面,都是這樣的。在台灣通路上開始買不到《NME》的詫異,我還記得,但那只是我見證歷史的過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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