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清除、更是點火——亞里斯多德的「滌淨」再探

悲愴的伊底帕斯(中)與兒女相擁。(Getty Images)

那天早上,伊底帕斯得知未來會走上殺父娶母的命運後,便離開有記憶以來成長的村落,拋下養他的父母,把往後一生都獻給了逃脫。後來,輾轉成為底比斯國王的他,在中年遇上城市瘟疫危機,他一心為民,請求阿波羅神給予引導跟協助,卻發現多年前自己半路殺死的馬車乘客,竟是親生父親;而夜夜同床共枕的皇后,則是當初懷胎九月、生下自己的親生媽媽。母親得知消息後隨即回房上吊,而他則戳瞎雙眼、沒進宮廷外的陽光裡。那成為他在故事裡最後的身影,以流亡施予自己,比死殘酷的懲罰。

這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伊底帕斯王》。故事在劇場裡上演的同時,哲學家亞里斯多德細細思索,發現有另一件事正與悲慘情節同時發生,那就是平時生活苦悶、情緒壓抑的觀眾,在劇場的瘋狂裡,由於恐怖、悲傷,悄悄將將能量釋放出來。離開劇院後,他們又成為更好的人,胸口有張看不見的嘴暗暗尖叫過,身體便再度輕盈起來,投入健康的生活。亞氏將此稱為「滌淨」,是悲劇主要功能,它為市民注入活水,將心裡諸多不可告人的雜質,在看戲過程悄悄排洩掉。

然而,事隔兩千多年,另一個詞開始在廣義的戲劇——包括劇場、電影——裡,跟亞氏的定義產生微妙合作,但本質更接近吞噬:那就是「療癒」。在亞氏定義中,引起滌淨的條件,必須使觀眾心生恐懼、悲傷,而療癒作品同樣引起情緒,卻將恐懼成分從故事裡抽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暖暖的憂愁感。是啊,人生就是這樣。嘆一口氣,燈亮離場,憤怒成了無奈,扭曲成為挑戰,回歸常軌,生活永遠可以續航。但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我們已經有夠多療癒方案,網路上的貓狗影片、甜點介紹,好萊塢的華麗特效、磅礴世界觀,它們總在時間沙漏裡接住、或粉碎我們。如今再動員動輒數十人,耗費三個月以上的時間排練,最後聚在一起演一齣戲,只換來一場小小修補,似乎與劇場源起的意圖相背。

那麼為什麼還要看戲?電影、音樂、遊戲已經提供足夠的娛樂。要回答這個問題,或許能借助傅柯的嘴巴:進劇場就像照鏡子。我們總在照完鏡子後,能因此發明出更得宜的自己。看見舞台上的種種,也應該彷彿看見另一個真實,在更加了解自己、與每天遊走的世界後,大幕落下、走出戲院,感覺到周圍更真實的連結,彷彿穿上新衣,躍躍欲試。這種重新開始的心情,回顧亞氏的滌淨,我想他會同意這種看法。在最初定義裡,因恐懼帶來的轉變,本質便是劇中人代替自己,燃燒生命、卻墮入了黑暗。觀眾目睹這場角力後,卻離奇地倖存下來,觀眾是逃離了命運的伊底帕斯,此心理暗示著,更好的光明、更多改變,在劇院外等著他們。這是亞氏的「滌淨」還沒位移的版本:戲劇不是收納傷口、撫平情緒的垃圾桶,它是酒神祭那種盛大開場,無數慾望與行動被點燃、觸發,並往外延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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