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遙的怪與邊緣——自然而然劇團 《什麼怪東西》

直視眼前的紅磚灰瓦,層層疊疊砌築出聚落住民的生活軌跡,羅屋書院工整方正的三合院,一堂二橫結構裡伸出手的左右護龍,彷彿包納著前來的觀眾。走進門樓踏入禾埕,前有蒼翠山林矗立,後有澄碧稻浪湧動,微雨的陰鬱裡有鷹低飛,呼嘯穿林而過的風揚起樹葉輕聲低語,遠處響起蛙叫蟬鳴——這是自然而然劇團跨年度計畫首作《什麼怪東西》,初次登上老宅舞台上的景片與聲片。年後的公益試演場雖少了些正式售票巡演常見了肅殺和慌亂,登門踏戶走入仍有人居住的古老私宅,舉頭仰見屋脊上的燕尾飛翹,硬生生地劃開了飄忽倚傍蓊蔚山邊的霧靄流嵐,除了環伺在側的詭譎怪誕,更有因窺視產生的悖德彆扭和不自在。

取材自民俗傳說中常出現於山野荒林的魔神仔——生性調皮而非令人深懷恐懼的邪惡威脅,使人失去心神而迷失於山林間的故事時有所聞;起源於中國漢文化的山魈魍魎,在瘴癘之氣和化外之民落腳的邊陲台灣,意外與在地文化交融,建構出了「魔神仔」。魔神仔的起源雖不可考,卻散見於閩、客及原住民族的民俗傳說。過去的島民們在山林中生活,山林傳說理所當然成為自然知識、生活規範與經驗記憶的載體,具有一定的歷史意涵與穩定性,同時也繼續在口傳中集體再創造,保持創造性的開放 。

自發想設計起,《什麼怪東西》便選址於各處具文化象徵性的建物地景,緊密扣合環境劇場的實境舞台,善用在地老舊建物的歷史性與故事感,讓觀眾得以「主動」走入故事文本。劇團捨棄常見的鏡框式舞台,以三面式舞台圍繞並走向觀眾,讓觀眾得以「主動」恣意環視;這種「主動」的觀看經驗,對應到演出中探討某種追尋或選擇的自由,頗有幾分趣味。

透過單純的人物角色與劇情推進,一開始在舞台左側發生的,是以單一重複性象徵的文明秩序,而舞台右側則是被壓抑的其他可能性,是本能或失序的表徵;以魔神仔為概念原型的人與偶,其難以歸類的特殊樣態,展現了無法坦然昭示的曖昧,背負著所有觀眾(包含相對於此角色的其他演出者)對於未知的好奇渴求與對改變的困惑和恐懼。

《什麼怪東西》利用偶劇作為敘事象徵與想像投射,更進一步將魔神仔非神、似鬼、擬人的文化意涵,構築出不同的層次內涵:一是民俗傳說之所以具吸引力,故事元素中必然內蘊的神秘性、禁忌性與爭議性,而角色對於未知的好奇與探求遂應運而生;二是魔神仔的概念誕生於多變不安的環境條件,具有潛在的警示與誡訓功能,因應社會變遷具有不同解釋的可能性;三是偶作為擬人化的戲劇性載體,經常與宗教信仰或神話傳奇緊密結合。在酬拜祭祀等各種儀式行為裡,偶所扮演的神鬼多數擁有神通或魔力,並具備人形及人性。《什麼怪東西》透過偶建構了一種自外於既有形象的存在,填補了時間(古與今,甚或是想像與現實)與空間(觀看與被觀看間)的空隙;四是魔神仔一詞,本身已具備令人失神迷惑的語意內涵,甚至具有癡狂瘋癲的語境隱喻。在現代、先進、理性、秩序等意象的襯托下,魔神仔更進一步廣泛地涵蓋了不被文明社會接受的邊緣性。

《什麼怪東西》裡的怪誕沒有絲毫張狂,以魔神仔為概念原型的人與偶,透過片段和破碎的模仿與學習,如鏡像般如實映照出重複的荒謬與畫地自限的矛盾。當情感飽滿且情緒高漲的無意義對白明確而強烈地指向觀眾,消弭了文字語言的符號功能,卻達成了兩造之間的溝通目的,似乎應證了「取消認識事物的捷徑才得以理解其本質」。回過頭看,傳說的普遍性與戲劇的獨特性在《什麼怪東西》裡匯流,透過各種符號與載體,展現了突破框架的強烈意圖。


《什麼怪東西》取材自民俗傳說中出沒山林間的魔神仔。(自然而然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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