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看上去不夠老」:誰讓法國畫廊塞滿假畫?

去年一座致力於泰瑞斯(Étienne Terrus)作品的美術館披露,該館有近六成的畫作大概不是真跡。假畫從何而來?事情又何以發展至此?


當時,奧迪提・特拉比(Odette Traby)正處於危惙之際。那是 2016 年夏天,她躺在南法家鄉埃爾恩(Elne)的床上,太陽將紅陶屋頂烤得炙熱。幾週前,78 歲的特拉比被診斷出罹患癌症末期。這位體型高大的女士一輩子都待在埃爾恩,她拒絕了所有治療,選擇獨自堅持下去。「她是那種會想方設法對付、面對死亡的人,」她的姪女丹尼・狄雷(Dani Delay)說道。

特拉比有一慰藉。她在生前花了好幾個月,一直在試圖捍衛她的畢生成就——鎮上的美術館——的未來。該美術館致力於研究當地藝術家泰瑞斯(1857-1922)作品,而特拉比在九〇年代中期成立美術館時,這位馬諦斯(Henri Matisse)好友早已為人們遺忘。2015 年,近 60 件泰瑞斯作品出現在藝術市場上,特拉比召集了兩個當地歷史學會,募款數萬歐元以購藏其中至少 30 件作品。就在她一生將逝之際,至少特拉比可以告訴自己,她摯愛的美術館已快得到「法國國家博物館」地位,這能讓該館優先獲得國家補助及資源。

泰瑞斯美術館中,一幅泰瑞斯的自畫像。(Raymond Roig / AFP / Getty Images)
埃爾恩市的泰瑞斯紀念雕像。(Wikimedia)

只是有個問題。2018 年 4 月 27 日,特拉比死後逾一年半,埃爾恩市長伊弗斯・巴尼歐(Yves Barniol)站在泰瑞斯美術館翻修開幕典禮舞台上,向群眾宣布:該館近六成館藏都是仿作。他早在數月前便知曉此事;140 件館藏中有 82 件總價值約 16 萬歐元(560 萬元新台幣)的作品,已由鄰近城市佩皮尼昂(Perpignan)的國家憲兵隊沒收。緊接著,巴尼歐巧妙應付了來自《紐約時報》、BBC、半島電視台和《日本時報》(Japan Times)的電話。儘管這使人倍感屈辱,他仍認為全盤托出是較好的做法。「這很難。很令人震驚,」他稍後對我說道。「但過去 15 年來,超過六萬人看了這些仿作——這是不可原諒的。」

泰瑞斯事件代表著一種新型藝術犯罪,據一間法國電台所稱,這是一種由「低價仿作」驅使的犯罪行為。當仿造者愈來愈難讓偽作滲透進入全球高端藝術市場(常見的引用數據是,其仿作比例可能高達五成),他們便開始轉向價值較低的作品。醜聞爆發之前,泰瑞斯真跡的價錢並不高昂,一幅至多可賣到 6,000 歐元(約 20 萬元新台幣)。我們活在一個更廣泛的偽造文化中——如歐巴馬的「深偽」(deepfake)影片(註 1)、俄羅斯網軍工廠——但傳聞中的泰瑞斯仿作並不精緻。

為何那些負責預防此事發生的專家們會失職至此?若特拉比真那麼熱愛泰瑞斯,她怎麼會沒發現?她身邊的人對此事瞭解多少?又是誰畫出這些如此輕而易舉便進入美術館的仿作?

揭發

2018 年 6 月第一天,我在埃爾恩市區散步。這是一個擁有 8,500 人的寧靜防禦山城,座落在東庇里牛斯省,法國與西班牙邊界北方九英里處。泰瑞斯的後代仍住在那棟有著藍色山形牆的屋子,就位在小鎮低處的土牆旁邊。在遊客中心時,我被警告説,出於家族間的某種世仇,泰瑞斯家族不願談論這位藝術家。當我按下他們的門鈴時,門後一位面色陰鬱的老人大力趕我走:「Non !」

揭發此件詐欺案件的藝術史家艾瑞克・福凱德(Eric Forcada)住在八英里遠的佩皮尼昂。他坐在一間裝飾風藝術(Art Deco)咖啡店裡,將自己的立場標示在胸前:一條加泰隆尼亞黃緞帶,以及他的運動鞋:黃紅相間的令旗(senyera)橫紋(註 2)。43 歲的福凱德面帶苦笑,解釋他如何涉足此事。特拉比死後,埃爾恩市府欽選福凱德負責監督泰瑞斯美術館翻修工程,確保它準備好展示新購館藏。2017 年 8 月底,當他收到作品圖檔時,他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我告訴自己,這不可能。」

這批作品之間幾乎沒有任何風格上的一致性,其中許多都是粗糙、「業餘」的東西——和以把玩色彩著稱、讓馬諦斯為之傾倒的泰瑞斯作品並不一致。泰瑞斯鄙棄巴黎學院教育,轉而在他家後院裡習畫自然。他作品中流竄的活力與熱度,根植於他強烈的加泰隆尼亞認同。

針對該館館藏所做的進一步調查揭露了更多反常之處。當福凱德戴上手套的手輕拂過其中一幅畫作表面時,畫上的簽名隨之脫落;而另一件作品則被簽了兩次名: Terrus 和 J Armengol。近乎完美的白紙上,有些水彩看上去還不到一個世紀的歷史,畫布材質則是一種在二戰後才能取得的工業用密織線紗。

而最明目張膽的,大概就是那兩幅以科利尤爾皇家城堡(Château Royal at Collioure)為主題的油畫。那兩幅油畫均描繪下城堡中的一座平頂尖塔,那是在 1957 年城堡翻修時才出現的;而那時,泰瑞斯早已去世了 35 年。

在與那兩位曾贊助作品購藏的史學會開會時,福凱德在其他三名專家的背書下解釋了他的發現。他的看法隨後被另一名專家所證實,因警方的調查仍在進行中,該專家須保持匿名。「人們嚇到了,」福凱德說。「他們都是以良善信念做事,怎麼卻會被欺騙呢?」

而他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引發了不小騷動。消息公布那天,他開始接到私人藏家的電話,他們都想讓他幫忙鑑定手上的藝術作品。而魯西隆(Roussillon)(註 3)藝術市場的「腐敗」則愈發顯明。福凱德預估,約有數百件仿作在市面上流通,其中約有 200 到 300 件泰瑞斯偽作,總價值高達 100 萬歐元(3,500 萬元新台幣)。

這些仿作大多在私人藏家手上,但偶爾被借展時,終會在美術館出現。2018 年 5 月,福凱德的發現曝光後數週,佩皮尼昂的里各美術館(Musée Rigaud)據說撤下了兩件泰瑞斯同輩畫家奧古斯丁・漢尼考特(Augustin Hanicott)的可疑畫作,這兩件作品是由一位私人藏家出借。館長克萊兒・穆希(Claire Muchir)否認這兩件作品為此次展件,然而其中一幅卻曾出現在早前的宣傳資料中。

在埃爾恩西南方 14 英里外的另一座國家美術館:塞雷現代美術館(Museum of Modern Art in Céret),則正在為其近來收到的大量遺贈藏品進行嚴密審查,以避免此種尷尬情況。但福凱德在看過一些作品後,認為其中 5% 藏品「很可疑」。

福凱德認為,仿作者利用了魯西隆藝術市場的交易熱度,和其對當地藝術家的狂熱程度。而這些藝術家中,許多人相對較默默無名。他們的作品價值並沒有高到足以在進入拍賣場前,就接受如畢卡索作品的那種審查。

盲點

一位身著粉色西裝、衣冠楚楚的男士走到我們談話的咖啡店,打斷了我們。他是佩皮尼昂市長辦公室主任米歇爾・錫嘉(Michel Sitjia),本身也是一位收藏家。他也策劃展覽,並表示他理解當地人的心理。「人們常會因為畫作呈現出他們村莊的一小部分而買下它,並不必然是因為誰畫了這幅畫,」他說。福凱德則說,這已被解釋為一種容易遭人所利用的「自我陶醉」心理——尤其是當你有機會去建一個美術館時,就像奧迪提・特拉比。

「我是唯一一個跟著她姓的人,」特拉比的姪子佛雷德里克・特拉比(Frédéric Traby)說道。「每次介紹自己時,我都要說,對,她是我姑姑。然後他們總會說:『噢!多有趣的名字!』」幾週後,他和他的表妹狄雷與我一同坐在佩皮尼昂律師辦公室裡。他們是僅存兩位與特拉比最親的家人(她沒有孩子),而他們此前從未與媒體談話。

他們告訴我特拉比擁有的那股自然力量:「她積極好勝,對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抱持熱情,」佛雷德里克說道。她當過生物老師、工會幹部,五度出任埃爾恩文化助理,她是加泰隆尼亞音樂祭發起人,也是鎮上首個女子籃球隊的創立者。但她也是莽撞而獨裁的。她為埃爾恩藝術愛好者建立的社交俱樂部被稱為「老頑固圈子」。而她簡樸的衣著品味,則讓她有著一種修道士獻身給崇高事物般的氛圍。或許,她在泰瑞斯身上看見了一個同樣反傳統的人,在那個時代,泰瑞斯被視為一隻沒有時間顧及資產階級禮節的野「熊」。她全心全意傾注在泰瑞斯身上。

特拉比與她長久以來的合作夥伴米歇爾・布里克(Michel Briqueu)一起建立了泰瑞斯美術館。1994 年布里克死後,特拉比成了研究泰瑞斯的權威。2008 年,接替特拉比擔任埃爾恩文化助理的安妮・佩金(Annie Pézin)遵從了特拉比對泰瑞斯事物的安排;然而,2013 年市政廳所購藏的 16 件泰瑞斯作品如今在警方手中,就此事看來,這麽做或許是災難一樁。

「你必須在這個鎮的脈絡下理解這件事,這地方不大。還要考慮到她強硬的性格,」佩金說道,身形嬌小、警覺性強的她從厚重細框眼鏡後不安地瞇起雙眼,坐在自家庭院裡的野餐桌旁。特拉比鮮少質疑自己的想法,尼可拉斯・嘉西亞(Nikolas Garcia)附和道。嘉西亞是巴尼歐的前任市長,曾為收購價錢與特拉比爭辯。「『你不能像買地毯一樣,對藝術品討價還價,』她會這麼說。」

與我談話的人中,沒有任何人質疑特拉比的正直。但當巴尼歐和他的右翼行政團隊在 2014 年年初被選入市政府後,出於擔心自己將失去對美術館的影響力,她更用力地推動收購。她的一隻眼睛逐漸失明,這可能讓她更加無法在新獲作品中發現可疑之處。「她做錯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太有信心,」佛雷德里克說道。「她相信自己所知已足夠豐富,但最後卻被騙了。」

溯源

我決定深入挖掘這批泰瑞斯作品的出處。它們絕大多數是由美術館的決策層:泰瑞斯委員會所收購,成員包括特拉比、傑拉德・洛科(Gérard Rouquié)和亞倫・萊薩奇(Alain Lesage),後兩位是佩皮尼昂畫商;此外,還有一位目前身體抱恙的二十多歲實習生。萊薩奇將他多年來尋獲的藝術品賣給美術館,而魯西隆藝術拍賣界上大名鼎鼎的洛科則為這些作品進行鑑定。

2018 年 7 月,巴尼歐揭露此事的三個月後,泰瑞斯美術館一案歷經了審前調查(en instruction)——由預審法官(擁有調查案件權的法官)負責的更高級別調查,常涉及有組織的犯罪集團。氣氛緊繃。今年中,警方詢問福凱德長達五個半小時,以瞭解他是否能從那批埃爾恩假畫中獲利。該案進展速度不如他期望地快。

我在教堂轉角附近的一個狹小廣場上,找到洛科和萊薩奇有著桃粉色前門的店鋪。沒人應門。我凝視這棟三層建築;格狀百葉窗被拉到窗戶的一半。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是對街咖啡店的服務生,他看到我在這打探,說道:「他們總會從那裡往外看。他們看得到你,但你看不到他們。」

終於,洛科前來應門了。這位瘦長的 79 歲老人身穿慢跑褲和一件繡有「倫敦」字樣的 T 恤,正在門廊活動腳筋。作為一位鑑定專家,當這些埃爾恩的本土作品被判定為偽作時,他作何感想呢?「他們這是小題大作,」他說。「或許會有一成作品有疑慮,但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得出六成這個數字。」

他在 2001 年以活躍畫商身分退休,並任命他的合作夥伴萊薩奇接替他的位子。他告訴我,警方尚未正式訊問他,但他們已取走他在泰瑞斯委員會中所做的相關文件。

幾個月後我們再次見面時,洛科告訴我,2000 年代中期他第一次遇見特拉比時,她正從他的櫥窗外看著一件泰瑞斯水彩畫。在他們為她找到更多泰瑞斯作品後,她邀請洛科和萊薩奇加入美術館委員會。他說,儘管在形式上是他來發表作品鑑定證明,但特拉比才是真正做決定的人。(那位參與委員會的實習生之後跟我説,洛科的影響力遠大於此。)

該委員會在泰瑞斯作品上幾乎沒有任何專業可言:洛科是唯一擁有相關資格證明的成員。他表示,為他的合作夥伴做作品鑑定並不涉及利益衝突:「就規則而言,這完全正常。在巴黎,很多委員會裡的人也負責買賣。」(一位英國專家告訴我,法國的系統確實自由放任得多。)而對於作品間幾乎不可能發生的風格轉變,洛科則辯稱泰瑞斯「什麼都碰了一點」。他聲稱,工業時代的水彩用紙最早可追溯至 1880 年,而在特定狀況下,紙張可以毫無損傷地度過幾十年。

那麼,那座時間錯置的尖塔呢?「畫家不只會畫出他雙眼所見,也會畫出他所想像的風景。所有偉大畫家都曾這麼做。如果我說:『泰瑞斯畫這幅畫時,決定畫上一座不一樣的塔頂』,有誰能證明我說錯了呢?」但是那個 40 年後在同棟高塔翻修的、一模一樣的塔頂又該作何解釋?洛科咬牙磨齒。「所有那些『他不可能虛構塔頂』的說法,完全是愚蠢的。作為一個泰瑞斯專家,我敢說這就是他創作的方式。」

他表示,提供給那兩個學會的作品來自四個不同來源,包括兩個已為他供貨數年「精明能幹且手腕高明」的人,以及提供了一件油畫作品的法庭警長。但多數作品是來自「X 先生」,一位居住於此的前房產開發商。洛科和 X 先生僅在 2018 年 4 月一次性完成交易,洛科堅稱他當時有寫下一張正式收據(現已被警方收走)。洛科說,他付給 X 先生總價值 2 萬 5,000 歐元的奢華手錶和「數千元」現鈔。對於想避稅的畫商和藏家而言,這個行為並不罕見。

他重述細節,唸出他為法國國家憲兵準備的證詞。但他卻沒有像在我們整場訪談中一樣提及 X 先生,而是說漏嘴了一個名字:阿米爾先生(Monsieur Amiel)。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我將這件事記了下來。

羅生門

「他騙了我們所有人!」當我重述洛科所說的版本時,法蘭克・阿米爾(Franck Amiel)在他的客廳裡轉來轉去,一邊說道,「要是讓我看到他,我會猛揍他的臉。」兩隻西班牙獵犬在窗邊又吠又跳上跳下,與牠們主人的緊張情緒一搭一唱。阿米爾住在佩皮尼昂西邊約 20 英里的聖波德方烏伊萊村(St Paul de Fenouillet)一棟大宅邸裡。他承認曾在 2016 年將自己的收藏品賣給萊薩奇,但他表示,這批售出作品中並沒有泰瑞斯的。他說他是這個事件中的受害者。他領著我走上階梯,指出幾件疑似是當地藝術家偽作的作品,他表示,這之中有些作品和古董都是洛科從 2010 年開始賣給他的。

阿米爾是犯罪者還是代罪羔羊呢?由於這位房產開發商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仍「不明」,福凱德拒絕評估那些阿米爾展示給他看的作品。

洛科向我展示了他的警察手冊(livre de police,一種強制性的登記冊,任何在法國從事二手物轉售的人都必須持有,上頭必須註明其所得物品之來源)。他在法律上有義務保存這本記錄手冊,裡頭詳細記載了他在 2012 年 10 月和 2013 年 5 月向阿米爾收購的兩批泰瑞斯作品。這些作品並非後來透過埃爾恩市史學會在美術館中展示的那 30 件異常作品;洛柯説,那些作品的交易都未登記在冊。但他表示,2012 年 10 月的那批進貨(從阿米爾那買來的 16 件作品)和 2013 年在埃爾恩市府簽署的收購紀錄相符——就是那些曾掛在市政廳的畫作。洛科堅決否認他和萊薩奇蓄意向阿米爾收購假畫。

如果阿米爾是提供許多假畫給這兩個學會的源頭,他是如何得到這些畫的?其他那些最早在 15 年前就混進美術館的仿作是打哪來的?而那些據信已流通到私人藏家手上的假畫又怎麼回事?

福凱德的直覺是,魯西隆的仿作網絡分為兩個部分:一個以美術館和中產階級客人為目標,另一個則針對較不正式的街市和地方拍賣會。曾跟我對談過的幾個古董商指稱,有組織的犯罪網絡通常在引進中國製假畫的過程中發揮效用,這些假畫最終會流通到法國各地的沙龍、二手市場和拍賣會。在我的調查過程中,有一個名字不斷出現——那是一位地方畫商。洛科的記錄小冊證實了,這個神祕男子是一名供貨商,是我們第一次面談時他提到的其中一位手腕高明的商人。一位前任警員則坦言,該男子曾在東庇里牛斯省向拍賣會兜售假畫,且可能有共犯。由於拍賣會用支票付款,因此銷售行為都有留下紀錄,但都是機密資料。

之後,洛科詳細地告訴了我那兩個埃爾恩歷史學會的大部分畫作(和其他據稱為偽作的畫)的供貨商。而這其中有個驚人的關聯:從那些當地的精明畫商買來的多數作品,要不就是和泰瑞斯真跡極其相似,要不就似乎是從該美術館 2002 年畫冊中的舊明信片複製而來。

它們是專業仿造者的作品,而非後來簽上泰瑞斯名字、由其他藝術家所畫的大雜燴嗎?福凱德相信,在他口中某個「難以捉摸、遙遠且神祕的」領導人之下,可能有好幾個仿作工匠。但即便該名當地畫商是幕後主使,那位前警官也警告我別去追查他:「對你來說,結局可能很糟糕。而他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2019 年 1 月。人們來到泰瑞斯美術館,要求看假畫,但這批畫目前仍在警方手上。美術館參觀人次逐漸下降。至今也無人遭到起訴。那位已負責調查此案半年的法官休假去了,某個人取代了他,但又因無法解釋的原因離職,沒有任何人接手此案。

洛科再次在他的辦公室內接待我,說他才剛做完一個因過大壓力而不得不做的手術。他依舊堅稱多數被沒收的作品是真跡。我不知道他是在說謊話、說實話,還是兩者都有——他可能說服自己這些作品是泰瑞斯真跡,並讓特拉比為此負責。與此同時,阿米爾拒絕了所有後續訪談,並將他的屋子掛牌出售。

福凱德感到不耐但仍舊堅定。有些人認為,福凱得對加泰隆尼亞的忠誠讓他對泰瑞斯的評價過高,因此高估了市場上流通的仿作數量。顯然地,很多仿作都沉悶而迂腐;但巴黎的一位收藏家向我展示了一件泰瑞斯真跡,一件幾乎乏善可陳的水彩畫。看來這位藝術家也是有表現不盡如人意的時候。

福凱德呼籲國家級博物館帶頭清理藝術市場:例如,替私人藏家提供他們的專業。他相信藝術市場將在幾十年內面臨更大的危機,屆時現在這個世代的藏家過世,而他們所收藏的假畫將出售。最終,他希望促成藏家之間某種準則的改變。「我們必須讓每個人達成共識,如此一來我們便不會為了作品價值去迷戀單一一件作品,而是去了解藝術家生平的整體價值。」

有一個人會贊同的。在她完成維護泰瑞斯的工作後,特拉比以同樣從一而終的態度面對自己的死亡。她終於同意踏入安寧療養所:這是由於疾患帶來的痛苦,也是為了甩掉八卦的鄰居。她在 2016 年 8 月 4 日逝世,福凱德揭發此案前一年。

只有十人出席了她的葬禮。她的姪女狄雷和姪子佛雷德里克誓言保密,甚至對其他家族成員也絕口不提:他們的姑姑並不想讓埃爾恩的專業送葬人到場,「流下假惺惺的淚水」。葬禮上沒有致詞,只有一名曾與特拉比一同創立音樂節的友人吹奏了長笛。「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是典禮專家,」佛雷德里克說道。「很少有人像她這樣:『這人生從頭到尾都是我的,做決定的也是我。』」

她遺贈了 13 件泰瑞斯作品給美術館,其真偽由洛科鑑定,現在則在警方手上。她在遺囑中要求泰瑞斯美術館以她的名字為一間展間命名。她或許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為人們所記得,但掛在那展間裡的 19 件繪畫卻述說著她對藝術和真理不朽的愛。

2018 年四月,訪客在重新開幕的泰瑞斯美術館欣賞畫作。(Raymond Roig / AFP / Getty Images)

註 1:2018 年 4 月,BuzzFeed 在網路上釋出一支「造假」影片,影片開頭便有美國前總統歐巴馬對著鏡頭說道:「川普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許多人一開始看到影片時都信以為真,認定這確實是歐巴馬的發言片段,但事實上該影片是 BuzzFeed 製作的公共服務宣導片,用以警示讀者:科技工具已能輕易竄改影片。

註 2:令旗(senyera)即亞拉岡和加泰隆尼亞旗,其紅黃橫紋被稱作亞拉岡橫紋。而法國東庇里牛斯省(即「北加泰隆尼亞」)省旗也是不帶紋章的令旗。

註 3:非今同名城市,為歷史上屬於加泰隆尼亞、涵蓋東庇里牛斯省的更大行政區,現又被叫做「北泰隆尼亞」。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