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絮語 —— 讀董啟章《命子》

《命子》
董啟章
聯經出版,NTD $ 320,平裝 / 304 頁

「命子」之名,引自晉人陶淵明寫贈給孩子的詩題,原題的「命」字,有昔往禮教年代普遍的「訓」的意思,不過董啟章也提到,時代不同,陶氏的「命」已不合時宜,在本書來說「僅是反語」。既是反向由「子」的視角檢視父子關係,也是父職者動員想像與龐然知識底蘊的反躬自省。

既不可訓,那怎樣互動呢?在本書第一部分「命子:果」中,對於父子心靈殊途、望子「肖」父的徒勞境況,做父親的僅能承受,並練習豁達以對。這或許正是第一部分何以如斯溫暖:融合了保持距離的幽默感與關心,儘管不可能全然懂得孩子,卻得以比較全面地觀察這個朝夕相處、卻與自己畢竟不同的新物種。並在此觀察過程,思索「子為父命(的延續)」的意義。

客觀來說相當開明的小說家父親,對於兒子「果」的成長,並未有太多強勢介入、教導或帶領(多半時候果並不領情甚至強烈抗拒),較多的是陪伴。但在此「共同成長」或「此消彼長」過程中,父職者不可能不意識到,自己的生命相形下更早走入時間盡頭,那麼,對於人生正要開展的孩子來說,父親存在的意義究竟為何?可以為孩子留下什麼有用的事物?孩子可能同理父親認同的價值嗎?

或許繫於此般心情,在第一部分中的〈命子〉一文與兩篇後記,都有遺言、遺書或遺願等字眼;第二部分「笛卡兒的女兒」,則出現遺物般「與女兒一模一樣的自動人偶」的不思議存在,替代了夭逝者;第三部分「花」的日常家信,竟宛如一個「不存在的兒子」寫給父親的道別書。

若不執著於文體,本書三部分都可獨立閱讀,背景、情節俱不相屬。第一部分尤其是董啟章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家庭生活寫真筆記;二、三部分皆是小說體裁卻趣味各異。但若三者合看,甚至不妨重看(可以產生六種順序組合),本書就產生了一種逆寫時光的閱讀趣味(譬如有違自然邏輯的「花在果之後出現」),形成三稜鏡般相互映照,對於新生命「成為人」、進入世界過程的多面向回顧。

三個部分獨立觀之,確有其人的「果」代表真實的身體與人生,也保有較多非理性意志,不容他人(就算是父親)任意指點捏塑;笛卡兒(1956-1650)的 5 歲早夭女兒「弗朗仙」在冥壽 14 歲這年於父親人生、研究志業皆冀望轉機的旅次中返魂,是靈魂的具現;AI 化形的「花」則彷如小說家與穿越時光的分身默契交流的理性意識。三個部分也猶如笛卡兒「我思,故我在」理路落入不同處境、三種父子殊異距離感時刻的演練與演繹。

三者共通點都是與父親有過連繫,但終將與父親分道揚鑣,僅留下回憶與思考,有如一篇文字或一本書,卻又蘊含無限可能的「未完成」;合而觀之,果、弗朗仙、花三者似可視為形成人之主體性的不同階段、狀態與成分。

在第一部分,小說家親自現身絮叨呢喃,對此父子分途宿命拋出大哉問,歷十餘年:為何由己所出、費心引導的孩子,在許多地方卻無法接通呢?為何仍須大耗心神且僅可單向地去理解與思索?思索過程本身,有何個人文明史的意義呢?由此來看,第二部與第三部便猶如答辯集,以小說敘述承載思辨,迂迴地向核心靠去:作為(父親天性始終記掛的)人子,如何認識世界?這認識的過程,有幫助到他/她的人生?——但作為已走過、認識此過程甘美價值的思想者父親,卻無法,也不該提供現成的答案。弗朗仙的一夜現形與杳逝,花的魚雁往返、書寫生滅,終將把未來生存權交還予真實的果。

這便與前述遺言、遺書的線索呼應,父親希望分享給孩子的「認識世界」願望,以及催動此一追求智慧願望的「靈魂的激情」,書中不論哪一部分,作為人生先行者的父親都無法全程在場見證孩子如何履踐——父職者終將獨自走向想像、虛擬與精神性的那一邊。但這裡又有一重「反」的喟嘆:明明以常理而言,孩子是「被留下來的人」,但全書卻有濃郁的「父親才是那個被留下來的」氛圍。譬如第一部分開篇,小說家代兒子等待著後者十分堅持要搭乘的特定型號巴士,失卻當下自由,「松果體即將撕裂,靈魂與肉體即將分離」的焦慮崩潰邊緣——這竟也遙遙聯繫、翻攪著笛卡兒身心二元論當中的複雜張力。

因此我們便常在書中看到一種迂迴的傳達情感路徑,宣示不捨但終究不能不放手的姿態、覺悟。果不必長成文學家父親期望的樣子;花重蹈覆轍般逐漸變得像父親的複製者也無所謂;弗朗仙更是超然於笛卡兒仍有猶豫躊躇的肉身與精神辨難,並給予鼓勵「爸爸要對自己有信心啊」。父親的退讓(第一部分)、自承失敗(第二部分)、消隱(第三部分——譬如小說家父親從未回信給花),反倒更似坦然的祝福。這或許尚可使父與子終能在現世關係的壞毀、斷裂後,延續形上的聯繫。

另外還可一談的,是果與花從未在各自的段落直接交集,也不在小說敘述中談論彼此,小說家父親並未見獵心喜地寬縱了書寫的權力——花與果雖相對,並未成為對方的鏡像,因此也不全然是另一人的參照組──這也展現一種對(不論虛構或現實)孩子「獨立性」的尊重;也是「有所不為」地贖回了父職者與小說家的自由。

只是作為讀者,不免好奇,在《命子》中父子們交談得還不太多的「未來」中,真實兒子「果」真的不可能再進入小說的敘事中?虛擬兒子「花」還有可能復現、回歸?果與花,也都還沒能有機會說說,自己「在這部作品中」被父親「轉述」,有什麼意見呢?花與果的各自獨立,彷彿有著暫定而節制的邊界。這不禁使人動念浮想,本書是否有可能會是小說家另個系列樂此不疲探究知性人生與靈性生命的「造人」三部曲的暖身起手勢呢?甚至可能出現新的「子」之分身?那麼在〈命子〉文末收束萬千思緒贈予果的「好好做人」四字叮囑,就有如雙關密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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